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四十二章 詐騙

被逼到這份上,揚威侯也說不上臉面兩個字了,他咳嗽了一聲,還真是鏗鏘有力地把話說明了,連前因後果都沒落下。「同權季青合謀危害少夫人,是我達家不是,亦都是情勢所逼,請少夫人慈悲為懷不念前惡,能給我們一族老小一條出路。」

蕙娘也是直到此刻,才肯定達家的確是在陷害她的種種行動中出了一把力:看來,權季青當年針對她的那些手段,鸞台會的確也沒大摻和,主要還是達家給他鞍前馬後地打下手。

她給權仲白使了個眼色,見權仲白微微點頭,便笑道,「慢來慢來,侯爺還是起來說話吧,您是長輩,我受您的禮過意不去……」

話雖如此,可蕙娘也是坐得穩穩噹噹的,沒有起來的意思,揚威侯還能不明白她的態度么?他越發顯得謙卑不安了,「這時候還論什麼輩分呀,我就是個待罪的囚徒。您要是不開開恩,往後我們達家,連一點體面都存不下,只怕是要任人踐踏嘍……」

老頭子心裡靈醒得很,他現在就怕權仲白不肯作踐他:肯作踐,那總是還要用他的,要是連搭理都不搭理了,達家怕就真的要倒霉了。龜縮回東北,只是自欺欺人罷了,鸞台會要滅了達家,只需借勢興風作浪一番,以他們的手段,達家只怕是死得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。

這道理,蕙娘當然也明白的,她亦不會放過這立威的機會,見揚威侯不起來,一時也不說話,只是低頭吃茶不語,半晌,方輕聲道,「什麼事,都有個道理在,也都有個明白。我呢,就最討厭不明不白,雖說相公也和我都說了一遍,解釋了侯爺的不得已,可這畢竟是相公說的,真相如何,我還想讓侯爺親口給我說一遍。比如說,我們家四弟現在在哪,又正做些什麼,當時,他又是怎麼從家裡逃到達家的。」

揚威侯年紀大了,跪了這麼一會,已經是搖搖欲墜,額前汗濕了一片,他胡亂擦拭了兩下,方才沉聲道,「這……確實是不清楚——我也不是有意敷衍少夫人。當時他過來的時候,我們也不知道這府上出了這麼大的變動,還以為他是過來商議大事的。雖覺得四少神色倉皇、形容古怪,令人費解之處甚多,但會裡行事,一向是神鬼莫測,我們這也不敢多問。只從他口中得到指點,聽說了……聽說了福壽公主的事,又知道公主將在那時出宮禮佛。我們也沒有疑心,只以為是他的又一次部署而已。說完了他人就走了……其實就是現在,他要是露了面,各府不也一樣把他當成四少爺么,畢竟府上對外可從沒有說過他的不是。」

權季青又沒有出仕,他行蹤如何外人根本都不關心。就算是失蹤了一陣子,也激不起多少風浪。權家雖搜索過他的下落,但遮掩得不錯,外頭估計是真沒收到什麼風聲。以至於他失蹤幾個月後忽然找上達家,達家都絲毫沒起疑心。蕙娘看揚威侯說得情真意切,不像有假,心裡也有點拿不準了:按說,達家肯定沒這麼大的能耐把權季青給撈出來。所以他好端端忽然從西院失蹤,很可能還真和達家無關。達家,不過是他給自己下絆子、送信息的一個工具而已。

可不論是謀奪鸞台會,還是謀奪自己這個人,權季青總要出面吧,權仲白都走了又回來了,他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。這要不是機緣不巧死在外頭了,就是有別的安排和謀算。蕙娘本還以為能在達家這裡找到一些線索,沒想到他們也是一無所知,她有些泄氣,秀眉微擰,聲調也淡了下來,「是么……噯,貴府和他一道,安排了不少招待我的把戲。眼下閑來無事,侯爺何不一一說來,也能配茶下飯。更可和相公這裡的說法互相對照一番,看看是否達姑娘漏說了什麼。」

她要配茶下飯,揚威侯卻得跪著回話。偏偏不論是權仲白還是焦清蕙,都顯得如此雲淡風輕,彷彿跪著的不是他們的長輩,堂堂一個侯爺,而是路邊隨意一個托缽行乞的老丐——揚威侯深吸了一口氣,嘴角禁不住要往下撇,可權仲白方投來一眼,他的嘴唇,又慢慢地扭成了一個笑。

「這是自然,」他略有幾分諂媚地道,「雖說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,但權季青狼子野心,此人的種種行徑,自當大白於天下,才能大快人心。只不知,要從哪件事開始說,少夫人才覺得好呢?」

這點刺探伎倆,蕙娘哪會中計?她笑著望了揚威侯一眼,道,「這,就看侯爺的心思了,侯爺覺得從何時開始說顯得心誠,便從何時開始說么。」

揚威侯也是未曾和蕙娘當門對面地說過話,此時方嘗到些蕙娘的厲害,只好收斂了心思,老老實實地從頭開始說:對權仲白,他還能扯扯達貞珠,可蕙娘心狠手辣,又擺出了一副心胸狹窄的樣子。眼下分明就是要尋釁找碴,想要挑出達家在誠意上的缺失,緊接著要做什麼,他難道還猜不出嗎?——救達家,那也是權仲白才有興緻做的事,她今兒完全是礙於丈夫情面,才過來被人說合的。

他這一說不要緊,蕙娘是越聽越有些吃驚:達家不愧是當年惠妃的母族,傳承了一百多年的世家門閥。雖說現在凋零得不成樣子了,但底蘊仍在,他們的能耐,實在並不在小。

好比說當時權季青混進藥材中的那味毒藥,經過熏蒸處理,毒性直逼葯髓。這主使者和辦事人當然是權季青不錯了,可這毒藥卻是達家給準備的,單是這門制毒的技術那就是金貴的手藝,起碼蕙娘是沒聽說還有誰家能做出這樣有毒,可形狀卻無變化的藥材原料。

還有他們家當年在宮裡的老關係,也不能所都凋零殆盡了,當年惠妃在宮中是何等得意?雖說後來經過一次清掃,但後宮那些太監、宮人之間的來往,不是上層人可以完全管制住的。就連鸞台會香霧部,在宮裡建立起來的那幾條線,都不能說沒有達家的影子在,不然,潭柘寺就那麼大,福壽公主如何就巧而又巧地走到達貞寶那裡去?

而達家仗著這些剩餘的籌碼,還真是一門心思地在背後給她添堵,權季青下毒,毒藥是他們給的。蕙娘對桃花過敏,這消息綠松送出來過,她也和蕙娘坦白了——估計達家不知怎麼得知了這個消息,當年就蒸了許多桃花露,蕙娘還沒定親,已經送了大少夫人幾瓶。這就不說私底下對達貞寶的那些培養了,總之,為了維持權仲白的單身狀態,達家真可謂是機關算盡,連蕙娘都禁不住要為他們喝一聲彩了。

這麼努力,就為了權仲白,值嗎?

可要不巴住權仲白,這點剩餘的能量,就是想使那也都沒有地方呢。蕙娘還是能理解達家心態的,對這些往事,她聽得也是有點漫不經心:現在局勢逐漸分明,從前的爛攤子,現在回頭看倒是清楚明白。達家無非就是想要渾水摸魚,其實罪過倒是不大,真正興風作浪的權季青,要比他們滑溜得多了。大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意思,連他真正的意圖,都雲山霧罩的,讓人看不分明……該不會,良國公手裡還攥著一個真正的計畫,這個計畫里,有他一份吧?

這個猜測也太離奇了些,蕙娘只是稍微想了想,便不再深思了。見揚威侯真有點跪不住,身形直打晃,口中也不說話,彷彿敘述已到尾聲了。她心中一動,便道,「就只這些嗎?」

一邊說,一邊失望地看了權仲白一眼,輕輕地搖了搖頭。

揚威侯看似疲憊,又哪會錯過蕙娘的表情?他的心頓時就提了起來,前思後想,也不知在心中啐了達貞寶這小賤婢幾口,終是一咬牙低聲道,「再有便是那件事了……學著貴府豢養私兵,是我們不對,但亦都是被魯王連累……」

反正說起來都是別人的錯——蕙娘也不在意他的花槍,她雖不動聲色,但心頭卻是一跳——兵!

現在再沒有什麼字,比這個兵字更能激起她的興趣了。她焦清蕙有權有錢,卻非常缺人。焦家人全死光了,想學權家暗自蓄養精兵,她都無處找人去。焦勛手裡那些魯王的力量,辦點瑣事也就罷了,指望他們去火拚那是瞎想。且不說達家別的能耐,只說這一個兵字,哪怕只有三百五百,戰力也不高,達家這個盤子,她都能一定要給保下來!

「唉。」她垂下頭輕輕地剔著指甲,似若有憾,「終還是說了實話……」

揚威侯在達貞寶身上吃虧太甚,此時見蕙娘神色,更是被騙死,蕙娘略施手段,就給套出了真相:東北民風彪悍,大族蓄養家丁一點都不稀奇,有這樣的風氣在,達家在他們自己老家終究也是地方一霸,此處距離崔家平時巡邏之處也有一段距離,竟被他們家瞞天過海,在魯王倒台之後,陸陸續續地訓出了八百家兵。

至於這些家兵裝備怎樣能不能打,又都是什麼人員構成,這就不是蕙娘現在能過問的了。達家人都回了老家,也是為圖自保,在京里可沒有這麼多兵護著,隨時說死那也就死了,在老家,要死起碼還能鬧騰出一點動靜來。這八百兵,才是他們真正的保命手段。

連老底都透給蕙娘知道,達家生死,可以說是真的送到了她手心裡,揚威侯再無可說之處,只好忐忑不安地看著蕙娘的動靜。蕙娘又低首沉吟了片刻,和權仲白交換了幾個眼神,權仲白沖她輕輕點頭——她這才嘆了口氣,勉為其難地道,「侯爺還是起來說話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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