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四十章 倒霉

因此事權仲白頭前並沒過問,封錦一邊走,一邊就給他介紹案情始末。「還真是從你的那番話里找到了思路,既然是走的朝廷關係,那麼在火器作坊上下功夫總是不錯的。正好這幾年來,燕雲衛暗部從沒有放鬆過對當年工部那場爆炸的調查,我也是靈機一動,遂令人盤查當時工部爆炸中在場所有人,不分生死,其家人親眷,能否和火器作坊扯上關係。」

「這麼一查,本意要查的線索沒查出來,倒覺毛家這個毛三郎,自從受傷以後形跡就詭異得很。先是和達家定親,十分惹人疑竇,他們家又沒什麼來往,也無甚親戚勾連,怎麼就定上親了?還有他的行蹤,一直也成謎,傷好了也不出去做事,一家人就靠父親做京官有點收入,日子卻過得還算殷實。——這本來就十分可疑了,偏他前幾年忽然間就沒了,左鄰右舍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只覺得他們一家的行事,有時候透著古怪。」

這古怪兩個字,很多時候就是燕雲衛這種特務機構往下查的動力了,封錦立刻便吩咐人暗地裡掘了毛三郎的墳,他道,「說也奇怪,幾年時間,皮肉是都化開了,可也沒爛得那麼快罷——頭都沒了,再一查才發覺,收殮時就是無頭的,縫了一段木頭上去。因皮肉爛了這才滾到一旁的……」

權季青拋擲人頭的事,權仲白當時是沒有親歷,他畢竟見慣了鮮血,事後想起來彷彿也沒覺得如何,唯有此時聽封錦談起時,不知為何,反而覺得一股逼人的陰冷襲來:從前不明真相時,他對權季青總是十分有情誼的。密室對峙知道『真相』後,自然對權季青極度失望,可當在沖粹園裡,清蕙將所有實情告知以後,再回頭看從前的事,他對權季青的看法便複雜得很了。一棵樹從小被人種歪同自己長歪,終究是有些不同的,季青雖說曾與他為害,但要說對他完全沒有感情,倒也未必是真,說來諷刺,不論動機如何,也許全家人里,他反倒是唯一一個不想利用他的醫術,只想成全他的志向,把他遠遠放逐出去的人了。

「肉爛了一些,也有好處,問題立刻就暴露出來了。」封錦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,繼續侃侃而談。「此人胸前背後都有彈傷,還有鐵片沒有拔盡。我請教了子梁,這是不合情理的。爆炸只持續很短的時間,他不可能兩面受傷。而且背後傷痕明顯有癒合過再剪開的痕迹,肉色深淺不一。仵作當時就瞧出了不對,這應該是當時沒有立即醫治,之後過了一段時間再療傷的結果。但胸前傷痕又沒有這樣的表現,這豈非是疑點重重么?再順藤摸瓜那麼一查,便覺奇怪了,毛三郎當時也在調查的範圍內,幾次詢問他都表現如常,一點也不像是背後有傷的樣子。當時有很多人,可都是在病床上見的燕雲衛。」

如此一來,毛三郎人雖然死了,但疑點反而越來越重。燕雲衛下一步自然是提審毛家全家了。「用了一些手段,毛家人都什麼也沒說,看來,也真是什麼都不知道。倒是他們家從前伺候毛三郎的一個老僕人開了口,說以前毛三郎和一位昂師傅過從甚密,兩人年紀相差很大,不知為何總有許多話說,是一對忘年交。」

封錦扯了唇微微一笑,低聲道,「這個昂師傅,就是京畿盛康坊的管事,兩年前業已退休,說來不巧,他本來久已卧病業已神志不清,就在我們查到毛三郎後不幾日,人也沒了。」

死無對證,這話對燕雲衛來說並不太適用。權仲白道,「是從他家人那裡尋到什麼線索了么?」

「在靈前燒紙時,全家都被鎖回來了,」封錦亮了亮牙齒,從容道,「從火盆里挖出一本賬冊,已燒了小半本,但餘下那些,也已十分有用了。」

這無疑是極大的發現,權仲白精神一振,道,「好!咱們這是過去看賬冊的么?」

「那也不用你看。」封錦失笑道,「是去審人的……昂家生活富裕、人口簡單,不像是會鋌而走險做這樣事的人家,任何事總要有個緣故。我看,能把這個緣故給審出來,這個案子,差不多便能告破了。」

這樁懸案重見曙光,無疑令封錦心情大好,權仲白倒是有些猶疑,道,「我也不是見不得血,但你要我瞧著別人上刑那還是算了。」

「粗活還用我們看著嗎?」封錦笑了,「再說,自從得了許升鸞的指點,我們現在有時也不用粗的了……這人現在已服了,問什麼都能開口。也不用我們來審,你去看著便是了。」

說話間,幾人已到了燕雲衛詔獄之中,封錦將權仲白引進一間屋子裡,這裡早有人開了門垂下竹簾,將兩人身形遮掩。這樣他們可以來去自如,從容覷見囚室,但囚室中的審訊者卻是一無所知。

此時的詢問,果然才剛開始,審訊官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,瞧著慈眉善目的一點也沒有凶戾之氣,他對面跪了一人,低垂著頭,身上還穿了孝服,從衣服來看,的確是沒受什麼刑罰。審訊官估計剛問過了姓名籍貫等,此時便問道,「你父親在盛康坊做事,是不是?」

那人默不作聲只是點頭,審訊官又道,「他臨終前與你交代了些見不得人的事,又給你些東西讓你燒了,是不是?」

那人低聲道,「是。」

審訊官道,「昂奇,你說他都交代了你什麼。」

「說家裡有些錢來路不正,他私下留了些憑據用以自保。人死燈滅,日後這帳不會有人再回頭追咬了,令我們不要看賬本,在靈堂前當眾焚燒了,也令來弔祭的一些賓客放心。」昂奇果然已經被磨得沒了脾氣,一五一十,竹筒倒豆子一般都交代了。「我們也不敢看,謹遵父親的意思來辦。」

審訊官鼻子里笑了一聲,「你真沒看?」

「翻了幾頁,看不懂。」昂奇猶豫了一下,還是承認。

「他雖是工戶,但從小家裡富裕,也有經商,對火器一無所知。」封錦附在權仲白耳邊解釋了幾句,雙目炯炯望著昂奇,不做聲了。底下審訊官又道,「看不懂,哼,你猜這賬冊記的是什麼。」

昂奇顯然又遲疑了一會,那審訊官輕輕敲了敲桌子,令他肩背一陣瑟縮,立刻便不敢瞞了。「小的猜、猜……應該是盛康坊里的勾當了。」

「勾當,什麼勾當呢?」審訊官是步步緊逼。昂奇道,「左不過、左不過是私賣幾把火器吧……」

「好膽!」審訊官喝到,「私賣火器,多大的罪名,你說得也如此輕描淡寫么?裡通外國,那是抄家滅族的大罪!」

昂奇唬得渾身一顫,忙分辨道,「這哪裡是裡通外國了——難道還能賣到外頭去嗎?好老爺,無非是面子難卻,賣些罷了。」

這句話說出來,他立刻自悔失言一般,垂下頭去,再也不肯多說了。權仲白莫名其妙地看了封錦一眼,封錦才要說話,忽聽身後腳步輕輕,門扉開處,一人走了進來。封錦和權仲白見了,都站起身來,封錦道,「這裡空氣多麼污濁,你怎麼竟自己來了。」

皇帝面上現出一絲微笑,他輕輕地擺了擺手,示意封錦不要說話,踱到帘子前看著下頭。那審訊官道,「你怎麼不說話了,面子難卻,誰的面子?你當你不說話,他們還能保住你們家不成?我實話告訴你,這要是自己人的事,你老子去了,你最多也就是個抄家流放的罪。若是你不說,那就是坐實了走私軍火裡通外國的罪了,合家抄斬那都是輕的——」

昂奇渾身顫個不住,顯然是被嚇得不輕,但牙關緊咬仍不說話,審訊官道,「好,你現在不說,總有說的時候,只盼著到時候別後悔吧。」

他扭頭喝道,「把他女兒兒子帶上來!」

權仲白眉頭大皺,挪開眼神並不做聲,只聽得下頭昂奇顫聲道,「你們要做什麼——我……我說!」

他有家有業的人,如何能敵得過燕雲衛的手段?連刑都未上,已全敗下陣來,顛三倒四地道,「我知道得也不多,都是親戚要,是大官,又有錢,給私兵弄槍,過不得明路,卻也沒什麼風險。前後給了一些,也不知數目……」

明眼人都看得出來,精神耗弱到這個地步,是已經沒有什麼餘力說謊了。皇上倒背雙手,聽得雙目閃爍,封錦也是咬著嘴唇沉思不語。那審訊官來來回回又問了數次,都是一樣的說法,他道,「你是真不知數目嗎?」

也不知他做了什麼,昂奇忽地慘叫起來,聲振屋宇,他道,「我不知道——我不知道!只有老頭子心裡清楚,賬冊、賬冊上記著有!」

皇上便回頭看向封錦,封錦低聲道,「燒了能有一小半,從餘下那一小半來看,走出去的大概也就是七百支火銃。」

七百支而已,也不能說是很大的數目,皇上輕輕點了點頭,「按一半算吧,一千多支,窟窿還大得很呢,我看不止他一個人。」

封錦說,「還是能盤出來的,可以試著從這本帳倒算一下……不過希望只怕是不大。」

兩人說來說去,都沒說到那所謂的大官親戚,權仲白不能不表示出一些好奇,他輕輕咳嗽了一聲,皇帝和封錦都看了過來,封錦沖他使了個眼色,卻並不說話,只道,「事關重大,還是要反覆提審為好,一會問完了,先讓他回去休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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