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三十一章 再布

就算蕙娘已經事先做過一點功課,了解了全國現在出產最豐盛的幾個豐鐵礦,但她平日里畢竟沒有什麼機會到沖粹園來,一夜之間想要把數據全統計出來,談何容易?忙到了三更,也只是堪堪開了個頭而已。她自己粗粗估算一番,要統計出一個結果來,起碼還得三四天功夫。

雖說心頭有事,但蕙娘歷來是不食言的,第二天還真牽著馬,讓歪哥在大馬上顧盼自豪地玩了一會,才讓他下來自己騎小馬去。至於乖哥,在養娘懷裡看著,雖然一臉的羨慕,但因為年紀太小,還不能坐到馬上去。只好又去糾纏哥哥,想求歪哥別騎馬了,陪著他玩兒。

兩個兒子自得其樂,蕙娘便脫了出來,自己去翻看細賬。因這樣的數據,到當天下午,她總結出十三處收入顯著比別地豐厚的鐵礦,還有七八處略微可疑之地,然後便又要開始一項極為繁瑣的查算:礦山產出鐵石以後,是在當地直接發賣給火器作坊,火器作坊產出火器,再賣回朝廷。這裡頭一來一回就是兩筆銀子,在宜春號的賬簿中,當然也有所體現。

要知道生產火器,並不是什麼簡單的活計。如果要的不是那些動輒炸膛的土火器,而是同桂家親眼見過的那種油亮發黑的正規火銃的話,首先第一個,爐溫要高,這樣鐵汁才能純凈。這種活計並不是一般街邊鐵匠鋪就能承接得下來的,必須要有大批量的木柴供應與特殊的設施,也就是說,鸞台會不可能隨便找個荒山野嶺就這樣燒制起火器,這樣的話,他們最為穩妥的選擇,就是買通一間火器作坊——這東西都是官造,只是為了提高質量、節約成本,數十年前起分了幾處在做,朝廷只管出錢買,能省多少錢那都是作坊自己的。這樣的作坊,背靠的都是各部司,鸞台會不可能全盤去掌握其中的力量,只能用自己買來的礦石,讓他們私下多燒制一批,如此積少成多魚目混珠的,倒還能混過朝廷的耳目。

凡是做過的事,都會留下痕迹,這種經年累月往外走私的大事,更是不可能沒有一點徵兆。只是一般人誰會想那麼多?也只有蕙娘,可以直觀地從賬上來對比各家火器作坊的賬目了,她也算是查賬的行家,昔年曾悉心學習過賬本中的奧秘。比如說,甲與乙都在本地經營火器作坊,礦內交給的礦石,以及其餘各種管制原料,配給的數目都是差不多的,但甲的交貨結錢速度要比乙快很多,乙不但交貨慢,有時還經常出些事故,要補買原料,只能算是慘淡經營……

這些都是能體現在宜春號的匯兌業務里的,只從三方匯兌的頻率,便能發現端倪。蕙娘才對比了三處礦山,便鎖定了原身隸屬於火器作的一間作坊,『揚威號』。

軍器局、寶器局、火器作,曾經都是朝中制定鑄造軍火的地方,只是在和北戎的長期鬥爭中,大秦越發覺得自己的火器漸失銳氣,質量也是逐年下降,而花費越巨。因此由楊閣老的岳父秦帝師倡議,將三處火器作坊分離開來,工部、兵部、內監各領一處,三家在朝廷監管下各自買礦造槍,回賣朝廷。這樣做,朝廷一年省下銀子能有九成,火器產量不減,質量反而更好。因此試行數年便懸為定例,因有此收入,兵部、工部一躍而成京官最嚮往,富得流油錢拿得安心的地方,軍器局和寶器局的作坊,一直也都的確是不分高下,將內監們領導的火器作,給踩在了腳底下。這些年來,要不是公公們的面子在那裡撐著,恐怕朝廷都有結束火器作的心思了。

現在蕙娘當然知道了,那些死要錢的太監們,心思重著呢,有肉埋在碗里吃。公糧交得零零落落的,全是因為去幹了私活。鸞台會給的工錢,可能比他們為朝廷幹活所賺的的利潤,還要再高几倍……

這本來也是很自然的事,畢竟鸞台會又不需要給礦工開工錢,成本本來就低,別的原料也都是貪污公家,就是加四倍、五倍給工錢,算來成本都不會太高的。往外一賣,什麼都賺回來了。因此蕙娘毫不考慮,他們出手,應該極度大方。

而挑選火器作作為滲透目標,其實也體現了鸞台會眼光的老道。這內監和文武官員都不一樣,他們自成體系,極重輩分。如不是有生死大仇,否則即使內部傾軋得再厲害,對外也都是一個互相回護的整體。並且內監們還不像大臣輕易不會掉腦袋,頂多貶官撤職了事,一旦惹怒了上位者,極有可能被折磨致死,這樣朝不保夕的氛圍,更容易促使他們鋌而走險,『從油鍋里伸手撈錢』。再加上這些人中粗人不少,很多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局觀,私造火器就造唄,一年那麼幾桿槍,難道還能翻了天去?說難聽點,誰知道這些火銃,是不是在大秦的國土上用呢?不少海匪沙盜,可都是到大秦來買了火器,出海、出西域去討生活的……

有了揚威號,蕙娘更加把精力放在火器作下屬的幾間作坊上,果然被她發現了蛛絲馬跡,等到第三天上,已經挖出了她感到有問題的幾間作坊分號。接下來,她要做的事,便是驗算了。

從雲管事給的假賬,和桂家給的真數據里,她可以很容易地推出鸞台會走西北這條線每年需要的各種原料數目。當然,運往西邊的數量,也不會是鸞台會每年製造的所有火器。但起碼還是能起個參考作用,讓蕙娘也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列出了大部分可疑據點,還是始終有許多鸞台會的根基沒有挖出來。這裡又有許多大量的計算工作,有些還要從宜春號的數據里去反算出等式,再套用到別的數據中去。以蕙娘的腦力,每天也都累得無精打采,忙了有足足八天才能肯定,自己應該是把鸞台會火器一條線的輪廓,給大致摸清楚了。

她給鸞台會每年製造火器的量,打了個很寬的餘量,用這個數據來驗算,那些據點每年的產出量也都夠填上的了。可見其中可疑的作坊又有多少,到最後這裡足足有十五座城池之多,有些近在京畿,有些遠在南京、廣西一帶,有些就在東北……處在桂家勢力範圍以內,可以不動聲色滲透進去的,不過是區區兩座。

餘下的十三座城池,就得等焦勛將勢力發展起來,再慢慢地滲透進去,查驗嫌疑了。這種事最忌打草驚蛇,要求的時限那就更長,不說十年八年,起碼四五年那是跑不掉的。蕙娘頓覺時間很不夠用:這還是手頭已有一支完備人手的情況下呢,現在手頭無人,單是培育出一支得力人手,就不知要多少時間……

但機會都是等出來的,在把握還不是那麼足的時候,她也只能等了。

很快就到了草長鶯飛時節,在這個春天裡,所有人似乎都放慢了自己的腳步。除了朝中轟轟烈烈、方興未艾的地丁合一,繼續前進的腳步之外,後宮和邊疆一下都沒了聲音,就連去年劍拔弩張的幾戶權貴人家,如今都放鬆了互相攻訐的腳步,王尚書也不為難楊閣老了,桂家和牛家在邊境上也都消停了下來。——好像眾人都得了信兒,知道有什麼大事要來了一樣,這會兒全都屏息靜氣,唯恐招惹了別人的注意。

鸞台會京城分部自然也不能例外,在這樣的太平時分,他們的動作要是太頻繁了,也容易招惹不必要的注意。這一陣子,除了雲媽媽經常過來陪蕙娘說說話以外,他們也沒有興出什麼事來。倒是蕙娘得了便宜——這一陣子大家都懶怠走動,連她都不必時常出門,倒是有空和雲媽媽嘮嗑,聽她明裡暗裡地給自己介紹鸞台會在京城幾部的勢力構成。

「對族裡,老爺說是您已經接了京城分部的鳳主位。」雲媽媽說,「其實按理說,這也是該給您的位置,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罷了。等到老爺把您的鳳主印交還回來了,您這枚印呀,那也是老資格了。各部管事,想必都會極為敬重的。」

她在雲管事身邊待了多年,自然了解鸞台會內的情況,除了介紹京城分部以外,還會提及餘下十七位鳳主的出身和為人,這些人的名字,蕙娘當然十有八九是沒聽說過的。聽說,對外身份,有些是普通的行商,有些是同和堂的管事,有些乾脆就是出了名交遊廣闊的浪蕩子,反正都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各種人接觸,而又不會招惹懷疑的人。

現在兩家漸漸熟慣起來——若非面上身份有別,蕙娘還真想同雲管事的子女多親近親近——雲媽媽又常拿蕙娘的好處,她的嘴,漸漸也沒有那麼牢靠了。偶然也會漏出一句半句雲管事可能不是那麼想提及的話。

「四少爺的事,其實我們也是很吃驚的。」雲媽媽有一次偶然間就說。「當時把守西院的全是國公爺自己的人,忽然間就這樣憑空消失了。連我們老爺都想不通。不過,畢竟是從小看大,四少爺要能就這樣安分下去,我們老爺,心也是軟的,也不至於一定就要把他給送到漠河去……」

蕙娘聽了就只是笑,雲媽媽看了她幾眼,也跟著笑了,「瞧我這張嘴,您也別往心裡去——老爺這個人,面冷心熱,很重情的。對四少念情,對二少和您的情分也不會差呀,不然,當時二少爺壞了家裡的大事,族裡要追究他的罪呢,還不是被我們家老爺給一力保了下來……」

權季青現在只要安分呆著,蕙娘也的確懶得去和他打交道了,這個人瘋狂縝密,若非時運不濟,說不定還真能鬧出天大的動靜來。她沒心思多去招惹一個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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