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二十三章 頓悟

就是從前沒出嫁的時候,蕙娘也很少在焦勛跟前如此失態,她雖然也有小兒女的時候,但這份憨態,終究是留給家裡人的。此時被撞了個正著,饒是蕙娘城府,也不禁有幾分訕然,她察覺到自己面上有一團暖熱,便忙掩飾地抬起手來扶著樹枝,稍微擋了擋面孔。

「你的輕身功夫是越發精進了。」她一邊和焦勛拉著家常,一邊跳下了地,「走得這麼近,我竟一點都沒有發覺,這還是沖粹園呢,看來,這個地方也不安全。」

「也就只能混到山上來了,這一帶看守少……」焦勛今日打扮得簡便,一襲青布長衫,看著就像是個落魄文人,只是朗目疏眉、神儀明秀,風姿卻非服飾所能遮掩。「要再往下走,園子里防衛就嚴格了。佩蘭你也不必過於擔心,沖粹園佔地這麼大,也總難免有點漏洞。」

沖粹園背靠靜宜園,在防衛上也的確是藉助了皇家園林不少力量,這裡因為遠離靜宜園,反而靠近香山上開放給香客的各大寺廟,往年也不是沒有遊客誤入。蕙娘這幾日會在這一帶盤桓,也是因為焦勛最適合從這裡潛進來。當然,時間地點那也都是早約好的,閣老府送了鮮花,蕙娘少不得要打發人回禮回話,一來一往,這約會也就定了下來。

老太爺雖然明著不肯插手蕙娘和焦勛的事兒,但私底下卻似乎樂見其成——最起碼也是袖手旁觀,他的心思,蕙娘是無由猜測也不願猜測,甚至她都雨點不願開口去詢問焦勛為何忽然要見她,反而先提起了焦勛送她的那本書,「不得已,把它交給許家世子夫人了。不過楊棋這個人,手上的資源要比我更優勝,她和楊善榆沾親帶故呢,關係也好,又很有把這件事辦起來的決心,送給她了,倒比放在我這裡埋沒蒙塵,要來得好。」

焦勛果然一點意見都沒有,一句,「送給你就是你的東西了」,便把這件事給帶了過去,他甚至還好奇地問了一句,「什麼交易,讓你連這個籌碼都出動了?」

東西都轉送了,人家多問一句也是情理之中,蕙娘想回答,卻又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奈,她疲倦地吐了口氣,搖頭道,「反正左右不過是世家間的那些勾當。」

兩人久別重逢,上回竟沒有好生敘舊,蕙娘也想知道焦勛回來要做什麼,是否真和他所說的那樣,同魯王之間還不是統屬關係。但她自己不願說實話,盤問的話便難以出口,兩人默然相對,誰也沒先說話,過了一會,焦勛忽地無奈道,「佩蘭,我們好說一起長大,不說情同兄妹,也自有一番情誼在。你看見我,怎麼老這麼尷尬呀?」

這話倒是把蕙娘說得鬆弛下來了,她亦是坦然,「本來這關係就尷尬,現在身份也尷尬,要是仲白在身邊,陪著見一面也就罷了。不然,這麼遮遮掩掩背人耳目的,你說我能不緊張嗎?」

「哦?」焦勛唇角不僅逸出一絲笑意,「幾年沒見,你的膽子倒是越變越小了么。」

要說蕙娘膽子小,她自己都要發笑,但她也不能不承認,起碼在焦勛跟前,她是有些氣虛的。蕙娘搖了搖頭,「就是心裡沒鬼,這樣的事若鬧出來,我在權家也就沒法立身了……這已經不是從前在閣老府的好日子啦……」

焦勛倒要鎮靜一些,他還反過來安慰蕙娘,「你也別擔心,終究就是少了個名分,不然,就作了兄妹來往又如何?——我這一次,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,關於那個神秘組織,我查到了一點頭緒。這件事老爺子不願意沾手,我也不想給老爺子添麻煩,這才請他傳話,想親自見你一面。」

他望著蕙娘,眼裡閃過一絲頑皮,還戲弄她呢,「怎麼樣,膽子小了小了,可還敢扮男裝和我出去一趟,親自審一審那人?」

「什麼人?」蕙娘的心立刻就提了起來,她心頭不祥預感越濃,其實話才出口,就已經想到了答案——可她畢竟還是要問一問的,「你捉住兇手了?」

「不是兇手。」焦勛的臉色沉了下來,「但也不是外圍了,此人如我沒有猜錯,應該是那組織的中堅成員……」

他面上厲色一閃,「我為他預備了許多手段,此時正一一令他消受呢,其實邀你過去那就是個玩笑,你要自己不便出去,讓你那幾個心腹丫頭過來一趟,也是一樣的。有什麼想問的,這時都能問上。」

焦勛讓她親自過去,其實也不能說沒有原因,很多時候審訊審訊,重視的不是那人口中的話,而是他的言談舉止透露出來的信息。蕙娘自然是此道高手,如果她不知道事實真相,恐怕即使冒著犯忌諱的風險,也要親自跑上這麼一趟。可現在,她口中卻滿是苦澀的味道:這個人要挺得住那還好說,要是挺不住把他知道的一些東西給供出來,暴露了鸞台會,或者說起碼暴露了桂家這條線,讓焦勛順藤摸瓜地往下查,那這件事可就更亂了。這麼重大的事,桂家能不想著殺人滅口嗎?焦勛只要稍微一露底細,招來的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追殺……

走到她這一步,蕙娘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良善之輩,但焦勛卻不一樣,她不能眼看著他趟進一灘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深淺的渾水裡。身中神仙難救,本來就是她給他惹下的一劫,他命大遇到權仲白逃得一命,本來也可以在異域展開新生,卻因為自己又從新大陸迴轉,現在更是不尷不尬,回不去新大陸,也沒法在大秦立足……但她也不知該怎麼阻止焦勛,畢竟,他可是實實在在地為她查著這個案子,就連這個人,估計都是他為了蕙娘,千方百計給活捉下來的。

但現在人在焦勛手上,她就是想找點借口放人都難……試問如果鸞台會和權家不是結合得這麼緊密,她拿什麼理由讓焦勛別對付鸞台會?就是桂家那樣密切合作的關係,能陰鸞台會一把都不會放棄呢,她就是有那麼大度,也要焦勛能信才行啊。

這麼大的事,蕙娘犯點沉吟也是理所當然,焦勛並沒有催促她的意思,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,像是暖風中一隻蝴蝶,輕觸著她的手背,溫柔而不帶任何侵犯。蕙娘心底越發猶豫,許多種選擇在心頭閃過,有穩妥的、有冒險的,有絕情的、有太過感情用事的,每一條路都是有利有弊,一時間她竟難以決斷,甚而連當時同權仲白決裂時,都沒有這般委決不下。

千迴百轉,種種猶豫到了最後,其實也無非就是化成一句話:她能夠信任焦勛嗎?

楊七娘所言不差,這世上任誰都有個價錢,她焦清蕙有,權仲白有,焦勛又或者說李韌秋又怎麼會沒有?這一點她是一清二楚,焦勛從小到大,眼裡就只能看得見她,毫無疑問,她就是焦勛的價錢。蕙娘從不自作多情,他的仰慕,她是不會錯認的。從這點來看,焦勛當然值得她的信任。

但人都是會變的,一別數年,焦勛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候選贅婿了,他在新大陸有了一番經歷,這經歷是否已改變了他的想法,改變了他的價錢,他這一次回來,是單純地想要幫她,還是也帶了別的任務,又或者,他是否對她也有所求、有所圖謀?

從前焦勛只給她好處的時候,她當然不必把他往最壞的方向去想,但現在,她要冒風險——冒極大的風險了,蕙娘不能不考慮到最黑暗的一面,她不能不去猜測焦勛的意圖,她擁有的權勢與財富,一向是她的籌碼,也是她的枷鎖。這東西也許她本人不怎麼在乎,但對很多人來說,都是他們垂涎欲滴念茲在茲的寶物。

心亂如麻時,權仲白的聲音好似又在她耳邊響起,那聲音那時還飽含了深情與痛惜,是呀,那時候,他還是很在乎她的。

「雖然你未曾服下這碗毒藥,」他說,「但你卻始終都沒有從這碗葯里走出來。」

直到此時此刻,權仲白已然揚帆遠去,不知在何處駐足時,蕙娘才能對自己承認:其實,權仲白由始至終都沒有看錯,那碗葯顛覆了她的性命,也將她對人對事的觀念全盤打碎,有些事不是不明白,但卻很難再回得去。在那件事以後,她便再也難以重塑對任何人的信任,除了與世無爭的至親三姨娘以外,她看誰不覺得人家要害她?就是現在,她也無法輕言信任焦勛。隨著那碗葯而失卻的有許多東西,其中最寶貴的,也許就是她的信任之心了……

那時候她沒怎麼把權仲白的話當真,他雖然真心真意,每一句話都掏了心窩子,但這些話卻只好似一陣狂風,從她耳邊吹過就再沒了痕迹,風吹過那一瞬間的觸動,也終於只是觸動而已。直到此時此刻,她才明白忠言逆耳,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設身處地地為她著想,會這樣苦口婆心地教曉她去為人處事。

「唯有勤修自身,以過往所有苦難為石,將慧心磨練得更為晶瑩剔透,一往無前、一無所懼,才能追求你真正想要的東西……才能追求你的大道……」這些話,豈非字字珠璣?不克服心魔,不去冒險犯難,她還怎麼在這複雜到了極點的局面中,去追尋一線生機?

只可惜這個人雖然也許還會回來,但餘生中,卻再也不會對她這樣說話了……

直到這一刻,在這最不適合的時機里,蕙娘忽然間明白,權仲白實在曾經是很愛她的,雖然他並不大承認,雖然他不解風情,雖然他總不合她的心意,雖然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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