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十七章 氣質

蕙娘和林氏,雖不說有生死深仇,但也絕不是沒有恩怨。在蕙娘,林氏不過是個手下敗將,難以在她心中留下一點痕迹,當時略作示好,不過是下一手閑棋,在林氏,雖說也認清形勢,願和蕙娘聯手,但心中總有鬱氣難平,要說對蕙娘沒有怨恨,連蕙娘自己都不會相信。可就是關係如此尷尬的兩個人,此時擁在一起,別說林氏忍不住眼淚,就是蕙娘亦不禁鼻根一酸,彷彿捉住了救命稻草般,好一會兒,才捨得輕輕將林氏推開,嗔怪道,「大嫂,如此清凈福地,你難道還有不足么?哭成這樣,不知道的人,還以為你在這裡受了什麼委屈呢。」

林氏猛然一怔——她總算亦非常人,掃了蕙娘身後侍女一眼,淚水未收,口中已哽咽道,「你難道還不知道么!栓哥、栓哥他——」

說著,眼淚不禁又是奪眶而出,「栓哥前年沒了……」

她這一番鬧騰,早激起屋內人的反應,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掀簾而出,好奇地靠在門邊望了蕙娘幾眼,便回頭叫道,「姨娘、姨娘,有客來呢。」

不過一會,一位青年婦人也鑽出了廳堂,她剛才顯然正在廚房,一出來便帶出了一股油煙味兒,見到蕙娘,不禁也是一怔,但很快又清醒了過來,蹲身給蕙娘請安,「見過二少夫人。」

一開口,卻還是純正的京城口音……不是當年的小巫山,卻又是誰?

因大少夫人啼哭不住,蕙娘只得同巫山一道,一邊勸慰著,一邊將她扶進裡屋坐了。又有一位姨娘打扮的婦人,連著蕙娘身邊那位侍女一道,一邊勸慰大少夫人,一邊將廳內稍事收拾,給蕙娘倒上了茶水,兩人這才能安穩坐著說話。不免又要談些栓哥如何去世、發喪的事兒。

大少夫人說著說著,眼睛就又紅了,「也是他命不強,不過淋了一場雨,便發起高燒來,吃了幾副葯都不中用。人就這樣去了……當時周先生在外,回來了看過,說是肺炎兼發了水痘,孩子就沒熬過去。」

她如今說起話來,坦誠了不少。「當時為了栓哥,和你爭鬥了多久?沒想到孩子就這麼去了!現在再看前塵,覺得自己當時實在太傻,如能保住孩子沒事,我還爭什麼爭呢?」

說著,便又要大哭起來,還要撕衣捶胸,狀甚不堪。

蕙娘忙打發兩位姨娘,「都下去吧,快把孩子也抱下去!別嚇著了。」

見廳中桌上放了飯菜,知道眼下是晚飯時分,便令隨自己過來的侍女,「你且幫著她們,先把飯做得了再說。」

被她這一提醒,巫山立刻便道,「可不是!我鍋里還有菜呢!」

說著,便又回廚房去了,那侍女也只能跟回去幫忙,蕙娘將大少夫人半抱半拖扶進了裡間,將門閂上,一回身,見大少夫人立在當地,面上猶帶淚痕,神態卻已完全冷靜了下來,便不禁微微一笑,方才低聲道,「恐怕還是要哭兩聲吧!」

「這屋子料用得足,」大少夫人卻道,「冬天冷嘛,牆都厚……聲音傳不出去的。」

她疲憊地搓了搓臉,在炕上坐了,「你也坐!伯紅出去接貨,今晚回不來了,要是方便,你就歇在這裡也好!」

「歇在這那就太遭忌了,」蕙娘搖了搖頭,在林氏對面坐下了,「嫂子沒收到我要來的風聲?」

「沒有。」林氏解了圍裙往炕邊一丟,又抿了抿鬢髮,她看起來又有些像幾年前那個京城貴婦了,只是身形畢竟壯實臃腫了許多,眉宇間的皺痕,也不能那樣輕易地掩飾過去。「你怕也看到了,這裡竟就是個大兵營,尋常無事,大家各過各的日子,很少互相走動。外頭髮生什麼事,我們也是一概不知道。」

她略帶焦慮地望了蕙娘一眼,低聲問,「現在的京城,局勢如何了?」

「季青失蹤了,」蕙娘三言兩語,便把府里的變化交待了出來,「叔墨也去了江南,仲白去了廣州,現在家裡是我在管事。」

林氏絲毫都不吃驚,她點了點頭,忽地又露出苦笑,有幾分自嘲,「機關算盡,只為他人做嫁衣裳。雖說早知道生育艱難會有妨害,卻也沒想到,我這一輩子,還真就輸在肚子上。」

蕙娘道,「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?」

「臨走前那天晚上,爹什麼都告訴伯紅了。」林氏說,「至於我么,回來到了鳳樓谷,才曉得從前四弟口中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。」

她看來仍有些不甘,但眼神中更多的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,「輸給你,我是很不服氣的,可現在我又有些慶幸,我不必坐在你這個位置上。」

蕙娘望著她笑了笑,低聲道,「是么?你不像是這個性子呀。」

林氏頹然道,「人貴有自知之明。」

只是這幾句話,兩人都已經心知肚明:意識到國公府危局的,絕非蕙娘一人,只是蕙娘坐在這個位置上,就必須殫精竭慮地去搏、去爭,而林氏雖然不必擔負上這樣的責任——她也確實明白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去擔負,卻也無法再決定自己的命運了。她和權伯紅一家的後半輩子,都寄托在了國公府身上。

事到如今,雙方利益已不存在任何分歧,林氏也很清楚自己和蕙娘之間的關係並不再平等,反而是只能依附於蕙娘存活。兩人對視了一眼,蕙娘便單刀直入地問道,「你看他們有多少兵,谷里又有多少人口。」

「爹當時和我們說了,估計能有兩千兵。」林氏道,「過來以後,我和伯紅日常自己留心觀察,又和大伯那邊互通消息,覺得應該在三千左右。其中一半以上的兵口你看不到,常年輪換在海外走私……他們直接往北走,穿過朝鮮出海。往羅剎和日本做生意,可能還再往南,說是做生意,其實也是練兵去的。這裡的兵都會說朝鮮話和倭話,我猜在外頭,他們絕不說官話。」

「這麼明目張胆,朝鮮這裡也不管的?」蕙娘不禁抬高了聲調。林氏的表情卻依然寧靜,她淡淡地道,「現任朝鮮國主,說來是權世敏的子侄輩——他娶了先代國王之妹為妻。也就是因為這一點,族內不贊同他繼位的聲音一直都沒有平息下來。他的兩個弟弟,一個你應該也已經見過了,就是我們家的雲管事,管著鸞台會在北邊的事務,還有一個是鸞台會南部魁首,我只知道本名叫做權世仁,化名是什麼就打聽不出來了,大伯也沒怎麼提起這方面的事。」

「大伯——二伯……」蕙娘不免就問。

「二伯沒到谷里多久就已經去世了,也未留下子嗣。」林氏詫異地望了她一眼,「看來爹還什麼都不曾同你說呢?」

蕙娘只得將權季青消失之謎又解釋了一遍,「府里一直亂到我走都還沒寧靜下來,爹一般也不單獨見我,什麼事都反而讓權世贇來和我說。」

林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,「我雖不知緣由,但爹和大伯,深謀遠慮、高瞻遠矚,做任何事都自有道理,你也不要心急。」

她也並不解釋權二爺去世的緣由,只道,「大伯續弦娶了崔家小姐,在我們這群人里地位也比較特殊,我們這一脈,你也明白了,其實就是囚犯、人質……雖說後代也同別人一樣過活,但我們這些人是永遠都不能踏出谷中一步的。」

林氏說到這裡,不禁露出慘笑,方續道,「但大伯卻不一樣,崔家看他很重,是以他能夠在東三省自由行走。宗房一系也不便多做干涉……現在谷中局勢也複雜,周家、龐家等聯合大伯,同權世贇一個鼻孔出氣,北十三省其實是鸞台會的重中之重,因為幾乎所有情報暗部的重心都在北部,南部一帶也是近年來才隨海軍發展起來的,還有我們公府控制的宮中網路和同仁堂生意,老族長在的時候還壓得住,不在的時候,權世敏多少也得看大伯的臉色。只是他同權世彬把兵、槍都牢牢握在手心,大伯也不敢和他們翻臉,大家勉強相安無事罷了。大伯提出把婷娘送進宮裡,這計畫得了老族長點頭,權世敏卻覺不妥當,又因為仲白無意間壞了大事,現在整條西北線要作廢,按他的性子,只怕不會十分高興……以後又要在錢上看別人的臉色,他自然覺得拘束了。」

這還是不知道桂含沁說不定會把神仙難救的原石礦也給毀掉呢,為了給權仲白擦屁股,順便履行國公府一系提出的這個計畫,鳳樓谷可謂是損失慘重,也難怪權世贇不敢回來……權世敏兄弟手握兵權,他親爹老族長又病得不能理事,他這一回來,能不能再回去可真不好說了。

蕙娘的眉頭略微舒展了開來,她略作沉吟,忽地又問,「你頭前要回族內時,意氣還未如此消沉,怎麼如今……」

「大伯在族中頗有地位的事,我也聽四弟說過幾次。」現在提起權季青,林氏的態度就很坦然了——或許因為事過境遷的關係,她甚至壓根沒有掩飾自己對權季青那複雜的情緒,這讓蕙娘很容易便肯定了自己久遠以前的猜測。「當時還想,跟著大伯,就算伯紅不行,我也有幾分謀略……」

她不禁又露出了幾縷傷感,「卻不想此地風俗如此,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,大伯又嫌伯紅才具普通,我就有千般心機,又有何用武之地?唯獨所能做的,就是盡量接過家務,將谷中打發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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