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十五章 老巢

其時天下南強北弱,自兩廣到江南,無不是富庶奢靡之地,就是庶民日子都過得不差。北方如不是有京城撐住門面,和南邊簡直就是兩種天地。從京城到瀋陽還好,瀋陽往北走了不幾日,人煙便日漸稀少,道邊土地還好,再往裡看去,便可見到許多荒地,如狗啃般,這兒一點金黃,那兒一點田壟,都是這些年遷徙過來的邊民,一點點開墾出來的。只是按隨行諸人的說法,此地冬日過於寒冷,許多邊民剛遷徙過來,不識在此地耕種的訣竅,頭一兩年,往往有傾家蕩產了,還湊不夠過冬柴禾的,一冬天能凍死許多人,因此這一帶雖然土地肥沃,但人煙卻一直相當稀少。

果然,再往北走,越近邊境,城鎮之間的距離也就越長,往往走了一天,也難見多少行人,官道破損之處漸漸也多了起來,偶然有人同車隊插肩而過時,竟有泰半住了馬,同權家派出來迎接蕙娘的家人管事打招呼攀親戚。——據說白山鎮周圍所有人家,都沒有不識得權家管事的。

等到了白山鎮,車隊繞著城門走了幾步,便算是繞過半邊城了,這樣小的城鎮,多少也令隨蕙娘出京的那些『副小姐』們大開眼界。她們中雖然有人出身窮苦,但到底還在天子腳下,又哪裡見識過真正的荒涼呢?就連隨在蕙娘身邊的石英,按說也見過幾分世面的,都連連咋舌,又同蕙娘道,「據底下人說,這城裡,一半人姓權,還有一半人,都在為姓權的做事,這個城,說是白山鎮呢,其實也就是權家鎮了。」

「何止是這城裡,」石榴撩起帘子進來,一邊將食盒中的飯菜端到桌上,一邊隨口道,「我一路聽這府里的嬸子們說,白山鎮所有良田都姓的是權,只有自家人之間來迴轉讓的,再沒有人肯賣給異姓人家。這些年來,不少人在山東一帶存身不住,又或是從西北逃過來的,多有熬不住做了佃農的。從這裡到長白山腳下,鴨綠江邊上,所有農戶算來都是權家的人。至於獵戶么,也要和權家做生意。怪道咱們族裡人都願在老家過活,京城雖好,又哪有這樣的威風。」

這倒是真的,江南人煙稠密,西北朝廷控制得嚴厲,雖然也有地方豪強,但卻始終不如東北一帶地廣人稀,地方勢力乏人管束,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割據了。雖未明說,但蕙娘也想得出來,在這方圓幾百里地,恐怕權家人說話是比皇帝都好使,就是縣令也得看他們的臉色過活。他們就是鬧騰出了天大的動靜,都不會有什麼消息流傳到外頭去。

又有什麼地方還比這裡更適合做造反的大本營呢?蕙娘不禁輕輕地嘆了口氣,才道,「我們初來乍到,也不知族長行事如何,族中又有什麼人家,需要打點示好……你們該如何做,不用我說了吧?」

她隨身帶了四個大丫環,八個小丫鬟並四個管事婆子,四個雜使婆子,都是千挑萬選的精明人物,兼又忠心耿耿。對付鸞台會那樣大事無法指望,但在族中家事上卻是所向披靡,聞聽蕙娘此言,在場的都脆聲應了,不在場的也自然有人前去告訴。石英做主,一人發了些碎銀子,便都散開了去和祖宅中的下人、族人套近乎不提。

蕙娘此次前來,自然是歇在城中老宅——這也是權家的祖宅,多少年來屢經翻修,雖說僻處邊境,但卻不比京城庭院差上多少,可要比縣衙還氣派得多了。族裡本來派了兩個壯年漢子前來迎接,說起來都是權仲白的叔輩,到了城內,又有一房族人過來接待。石英套了幾句近乎,便問得那是族長子侄輩,十七房的太太奶奶,現在祖宅居住的幾房,除了宗房以外,便以他們輩分最高云云。蕙娘看她們行事,不過尋常的鄉鎮富戶做派,便也並不著意。她們到得晚,安頓下來已近日落,等吃過晚飯了,她請雲媽媽來陪她說話。

雲媽媽這一次過來,明面上是押送京里給族裡送的一些土特產,實際上應該是雲管事派回來辦事的——因這一次甘草也隨蕙娘回來,並且一到白山鎮就不見了人影,蕙娘便猜甘草是負責聯繫會裡,至於雲媽媽么,按她和雲管事的關係來看,蕙娘覺得她應是回來探望權世贇家人的。畢竟雖說是假夫妻,但云媽媽總是要服侍權世贇的起居,在權世贇的所有手下里,她應當是最得他信任的一個人。

一路同行過來,蕙娘自然不會放棄和雲媽媽套近乎的機會,反正這個年紀的女性,無兒無女,乾的又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,看來權世贇也沒有碰過她的身子,她還能愛什麼,執著什麼?她以銀錢開路,不過三數日工夫,便把雲媽媽買得滿面是笑,不過,儘管如此,牽扯到鸞台會,雲媽媽的態度也還是相當的謹慎,蕙娘幾次有意無意的探問,都被雲媽媽以他話岔開。

等現在人都到白山鎮了,蕙娘再令人塞了一個滿噹噹的荷包,請她過來敘話時,雲媽媽倒終於知趣了,一進門她就同蕙娘提起,「今日還能服侍少夫人一晚,到得明日,得回去探視我們家的家眷,為老爺帶好。少夫人身邊,不免少了熟悉老家的老人提點著。倒是勞煩少夫人暫別休息,聽聽我的嘮叨才好呢。」

蕙娘笑道,「我等媽媽這句話,不知等了有多久呢。」

雲媽媽也笑了,「不是我老婆子拿喬,是族裡情況,年年又都不同。這多年沒有回來,也不敢胡亂和您說起,總要親自看一看,心裡有了數,再和您提么。」

她便給蕙娘介紹,「從老祖宗至今,族裡繁衍生息,已有數千人聚居。東北艱苦,為使族人齊心協力,能在東北立足,所有族人不論房頭,都由宗房管著。打從一落地起,到了年紀上學讀書,或是習文或是習武,或是學算賬、學醫術等等,一律量材施教,就是娶來的媳婦,如不識字的,也要上學明理,不留一個睜眼瞎,也絕對不養遊手好閒的敗家子兒。就是家中田土再多,等到收成時也是一律由宗房統一發賣,回來再兌銀子——其實,縱有了銀子,沒有宗房點頭,那也是什麼東西都買不著。」

「我們族裡常年都做藥材生意,族人足跡,遍及全國各地,卻也和山西人一樣,家眷是不許到外地定居的。一戶人家,最多只有兩三個壯年子侄在外做事,到老了一律回來居住,無事也不隨便出門。」雲媽媽話里大有深意,她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,方才又道。「族中富庶,任何人都不必為了柴米發愁,只這數千人作何營生,那也不是自己說了算的。由老族長發話,誰人做什麼事,都聽宗房的分派。最上等的出外省做事,次一等的只在東三省行走,最愚笨不可造就的,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出遠門。那些家裡有人在外的房頭,便可搬到白山鎮居住,這樣也方便家人回來探親。餘下人口,多半都還在村裡聚居,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。鎮里居民,多半只知道我們在鄉下莊園也多,族裡走動頻繁,但卻並不知道族中的規矩。」

這麼安排,明顯是為了保住權家最大的秘密。說實話,要不是蕙娘親身走到此處,她也很難想像,竟有數千人都服從這樣的規定生活。要知道多少大族,都因為子孫離心逐漸衰弱,權家一百多年來,還能維持住這樣的局面,也堪稱是個奇蹟了。

「都說會裡,是以我們權家為主——」她不禁就問,「這種事,紙包不住火,只怕合族上下,心裡也都有數吧?」

「這個自然多少都能猜到一些。」雲媽媽若無其事地道,「從前也有些人口裡沒把門的,露了話縫的,但多年管束下來,他們自然也都知道小心說話了。」

那些走漏了風聲的人會被如何處置,蕙娘也多少猜到了一點。她現在算是了解到權家的權力結構了:雖說是一族,但其實更像是一支家兵,衣食住行都靠著族裡,從落地開始,便在族長、宗房的掌握之中。雖有私產,但卻無法隨意處置,族人的一切都隨族裡的安排。等到長大懂事以後,就算有了異心,也因為族裡完備的制衡手段,很難對宗族不利。

這樣的結構,配合鸞台會的手段,權家族人可以走遍全國行商求學,同外族嫁娶,但依舊不虞秘密外泄,始終保持著同族內的緊密聯繫。他們也沒有理由出賣自己的宗族——雖說如今這樣的安排,可說是控制嚴密,但同那些旦夕且死的百姓們相比,權家人的日子也已經很好過了。

「方才媽媽說,這城中居住的房頭,恐怕還是有變數的——」蕙娘一邊思索,就一邊問道。「不知族中人,是更願意住在村裡呢,還是更喜歡住在鎮上——」

「好教少夫人得知,」雲媽媽笑了,「這人多熱鬧,沒有誰是不喜歡的,族內凡是當齡的小夥子,就沒有不盼著出外當差的,要有能在京城做事的,更是他人欣羨的對象。也因此,外出辦事的缺額,總是人人爭搶,年年在鎮上居住的房頭也都不大一樣。老身方才在鎮上走了一圈,就看到許多新住戶,想來,也是外頭折損了一些人口,村裡的形勢,又發生新變化了。」

在這樣的情況下,權族內部就有爭鬥,因為族長掌握了各項大權,這爭鬥終究不可能危及宗房。而這些族內房頭,妻兒都在東北,絕無可能被帶出老家,他們就算到外地做事,也絕不可能被蕙娘收買——她也就失去了了解各房頭內情的熱情,只是面上依舊絲毫不露,含笑聽著雲媽媽絮絮叨叨地將族裡三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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