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十四章 合作

承平十年的夏日,隨著皇上去靜宜園避暑,便也正式拉開了序幕。皇上不在宮裡,閣老們也只能挪移到靜宜園中小住,這樣各衙門都鬆快一些,平時上差多有人晚來早走的,也無人計較——一年春秋兩季多有水患,冬季總有各式各樣的賬要算,東西要送。也就是每年夏天,事情相對最少,無非是一應日常事務,就連黨爭都不大會揀選這樣的時候發難,若是前幾年,朝廷中還熱鬧一些,自從焦閣老去位,楊閣老坐了首輔之位,內閣中他說一不二,少有對手,保守派雖看好王尚書,但奈何官場上最講論資排輩,王尚書就是現在入了閣,也要慢慢熬到次輔的位置上,才能和楊閣老分庭抗禮。而此刻內閣人口很滿,五人俱全,這一天還不知要什麼時候才來呢。

也所以,近年來朝堂內外都是難得的清靜,羅春剛娶了福壽公主,得了大筆陪嫁,自然也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在邊疆作亂,他倒是趁熱打鐵,很想和大秦再開邊貿,現在正磨著這事兒呢。至於南邊,最近颱風較多,仗也打不起來,新到的諸將軍只顧著練兵,也沒弄出什麼事來。宮中諸妃嬪又都隨到靜宜園中居住,於是諸上等人家,也都真正閑了下來,可以脫身出去,或是去郊外避暑,或是在自己的府邸內,享受著神仙般的清涼日子。

權家原有兩個莊園,近年來權仲白又把個沖粹園經營得美不勝收,本來正可過去居住,但如今府中上下也沒誰有這個心思,蕙娘倒是打發人把歪哥、乖哥帶到沖粹園小住幾日避暑,她自己卻要收拾行囊,預備往東北回去探親祭祖。

平時沒事時也沒覺得怎麼,如今要走開,便覺得事情多了。現在府里人口不多,有些應酬不能推的都是她代權夫人出去,權夫人倒是被她養得懶了,一心只在歇芳院里將養,現在乍然間又要披掛起來,頂著酷暑出去赴紅白喜事,就覺得折騰了,出去幾次,竟又病了。蕙娘一邊打點行裝、交代家務,一邊還要出門應酬,雖說都不是什麼難事,但也是忙得團團亂轉。

眼看將走,楊善榆又來人相請,說自己妻子今年逢五生日,他邀了些親戚為她開個小宴,請蕙娘務必賞臉云云。蕙娘拿著帖子便是一笑,正好甘草在邊上回話,便也湊趣笑道,「楊公子倒算是真認了少夫人這個嫂子,滿京簪纓,雖有不少想和他來往的,他都從來不理會,不想我們家二少爺雖不在,他卻還來邀您。」

「倒不好冷了他這份心。」蕙娘便回了貼,讓人回話說必去的。石英等人自然下去預備禮物,她這裡又吩咐了甘草幾句話,見人都散盡了,方給甘草遞了個眼色,低聲問道,「事已辦妥幾成了?」

甘草亦是神色一正,「回少夫人的話,餘下幾家,比我們還要心急得多。也無須催促,我頭前和他們家管事吃酒,說是十成里已辦得有四五成了。至於我們家,更不用少夫人擔心,定能辦得妥妥噹噹的,不露絲毫痕迹。」

以鸞台會的本事,些許暗線,真是駕輕就熟,說布就給布了。蕙娘點了點頭,又道,「這件事唯獨有一個講究,你自己心裡也清楚,這件事是我們家自己辦,你就不要使喚不該使喚的人,免得被有心人瞧出端倪,那就得不償失了。」

甘草神色一動,「少夫人說的有心人是——」

蕙娘淡然掃了他一眼,卻不回答,只說,「你把這話告訴了雲管事,他再沒有不懂的。」

從前沒有接觸,也許甘草心裡,還未必十分畏懼她,但現在蕙娘有了事,隨時叫他過來吩咐,連京城幾間藥鋪的管事,也是說喊就喊,雲管事並無二話不說,連她的主意,都是回回採納。不過幾月工夫,甘草等人對她也已經是敬畏有加,見蕙娘這樣說話,便不敢再多一句嘴,自己悄然退出了屋子。

蕙娘見人散了,這才拉上窗頁——這活動的卧欞窗,也是這幾年被西洋工匠改造,因此流行出的新物事,因能開合如意,拆卸也方便,倒又比隨著玻璃窗流行開來的窗帘子好使,不過一年工夫,已在京城權貴中風靡開來,現在遠至廣東都有人要買,又拿出楊家的請柬翻看了一遍,思忖了一會,唇瓣慢慢上翹,她竟罕見地露出了一個微笑。

楊善榆雖然深受聖寵,但他的品級不高,俸祿當然也並不可觀,平時衣飾樸素,看起來和一般艱難度日的小京官沒什麼不同,倒是給妻子的生日宴,辦得頗為講究,才顯示出了他官宦長子的身份。他太太蔣氏面上也難得有了笑容,雖說過來赴宴的女客不多,身份也是高低不同,但她親自帶了一個姨娘,里外儘力招呼,大家倒也都和和樂樂的,吃了一席美味酒宴,便各自安坐了看戲。

蕙娘從前是到過楊家的,如今冷眼再看,見蔣氏和她身邊那姨娘,都未有潤澤之色,里院內外,也沒聽見什麼孩童的聲音,便知道楊善榆雖然去了廣州一段時間,但恐怕也沒背著蔣氏偷腥,楊家這一房依然是沒有子嗣。果然,她偶然聽見蔣氏在京的幾個親戚低聲問起,蔣氏也道,「這丫頭就是當時開了臉給帶去的,不料也是一樣,開臉了也當沒開臉的來待,去了幾個月,回來還是沒結果子。」

雖是好日子,她面上不禁也有了些愁容,娘家人都嘆息道,「這可怎麼好,寧可是庶子,也是先生出來再說了。」

又說起楊善榆現在湖北做官的一個兄弟,「好會生!聽家裡帶信來,好像幾個月家裡就添個人口,孝期斷了一段,重孝過了又是喜訊連連,現在子女也都有五六個了!弟媳婦也是賢惠,婆婆讓帶幾個回西北給她做伴,她一個都捨不得,聽說連庶出都當親生一樣待。」

這些各房爭風的事,蕙娘在京城聽說得還少了么,自然也不放在心上,她坐了一會,便露出睏倦神色,蔣氏看了忙笑道,「敢是有了酒?倒是歇一會,免得存住了。」

便令人將自己禮佛用的一處屋舍開了,親自把蕙娘領到內間鋪了一張榻,這才又出去和她親眷說笑。少了蕙娘這個身份尊貴的國公少夫人在,一屋子人倒自在起來,均都勤問蔣氏子女事,為她出謀劃策不提。

這裡蕙娘稍候了片刻,便有人輕輕叩響了後門,她將門打開,身子一讓,桂含沁便從門縫裡閃身進來,微笑沖她問好,「嫂子好謹慎。」

雖說他現在辭官閑居在家,但桂含沁畢竟是桂家在京城的代表,在如今的敏感時刻,除孫家外,他同誰往來都很犯忌諱。要不是楊善榆實在沒什麼實權,今日的生日宴,桂含沁還未必賞臉過來——但換句話說,若蕙娘不讓楊善榆傳話,恐怕楊家也不會辦這場生日宴了。從楊家下帖的那一刻起,蕙娘就已經了解了桂含沁的態度,她也沒和桂含沁繞彎子,而是多少有些自嘲地道,「少將軍好耐性。」

桂含沁看著永遠都是一臉的憊懶,一雙眼似睜非睜,就是此刻也沒多點精神,他左右一望,見屋內無人,忽然嘿然失笑,低聲道,「不是我好耐性,是此事,只合嫂子開口,由我先提,恐怕家裡醋海興波。」

蕙娘這次過來,和上次在許家密會那又有所不同,她和桂含沁孤男寡女共處一室,還和主人串通,遣開了下人,此事一旦泄露出去,這就是兩人有私情的鐵據。是以她也要等到楊善榆和她搭上話了,才下定決心托他傳話安排,這樣在桂含沁妻兄家裡,雙方都便宜一些。這也是為人把穩的意思——但要說桂含沁是為著此事不同她聯繫,那也未免把他的格局瞧得小了。蕙娘心中有數:桂含沁的態度,上回就表露得很明顯了,他不是排斥合作,但卻決不會主動行險。

如是少年時分,恐怕她心底還會有幾分不服,未免要把桂家危局點出,令桂含沁氣勢上臣服於她。但現在蕙娘經過風波,心性越發老成,她也不在意桂含沁擺明了要佔個進退兩便的有利地位,而是直接道,「還是少將軍好耐性,要比我沉得住氣。」

先服了軟,其次便直接亮出了自己的籌碼。蕙娘自袖中取出了一本軟抄,送到桂含沁手邊,直言不諱地道,「這便是要送到牛家的那本東西,不瞞少將軍,這本賬,雖是我攬下來的,但並不是我命人造的。」

她早看出,這位少將軍心思深沉反應靈敏,看著迷糊,其實心裡什麼事沒有數?他眉頭挑挑,竟是毫不露訝異地,便理解了蕙娘的潛台詞,「看來,你我兩家同命相憐,都受人的轄制。」

「這世上任誰都喜歡下棋,誰也不願做過河的卒子。」蕙娘緊盯著桂含沁,三言兩語便把自己的意圖點了出來。「不知少將軍是想做下棋的人呢,還是情願繼續為人所弈?」

她的態度,可說是太過急切坦率,幾乎有失常理。桂含沁盯了她幾眼,忽然笑道,「好,我們兩家倒是一拍即合。聽我哥哥說,我們家裡有一筆銀子,是貴號為我們去除的麻煩,想來,嫂子是已經猜到了這筆銀子的來歷。」

蕙娘也未否認,「一旦知道那組織牽扯到軍火交易,又能命你們做事,餘下的事便好猜了。想來,是握有你們的把柄,威逼入伙,一步步打蛇隨棍上,終究令你們不能不配合他們行事?」

「不錯。」桂含沁揉了揉眼睛,依舊若無其事,「他們最大的憑藉,就是每年命人送來結算的銀兩,都是見不得光的前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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