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九章 交鋒

實話實說,要把封錦拉入局中,是有點坑人。這種牽扯到奪嫡、謀逆的廢立大事,和平常的小打小鬧可不一樣。封錦作為大秦巔峰權力圈的一員,他也需要社交,需要朋友,有時候甚至也需要一些同盟,有時給孫家、許家送點內部消息,也是人之常情。但他的立場決不能有變——封錦作為燕雲衛統領,和一般的文臣武將都不一樣,他沒有同皇上意見相左的權力,他不能背著皇上行事,他就是皇上的鷹犬和爪牙,甚至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。若有朝一日,許家倒台,封錦自然會設法保住楊七娘一家人的性命,這自然是毋庸置疑,但把他扯進來一道對付牛家,哪怕只是求他動一根手指,在楊七娘開口的那一刻,她都已經是把她的親表哥陷於不義之地了……

這手段並不光彩,但在座的人也沒有誰是初出茅廬的花朵兒,孫夫人第一句話便道,「鳳佳,這件事你不要開口。」

許鳳佳面上閃過一線尷尬,卻也有些放鬆,有些感激:實在封錦這個身份,眾人不論如何定計,都是繞不開他的。他要維護妻子,那許家還有什麼誠意可言?但要說服妻子,又難免有些理虧。孫夫人這句話,是把他給解脫出來了。

楊七娘神色木然,似乎全不明白孫夫人的言下之意,孫夫人也不理會,只道,「七妹你也不要怪妹夫,他是許家宗子,你是宗婦。有些事,明潤可以任性,他媳婦可以任性,但你們沒有任性的餘地。身份所在,責無旁貸,我知道此事有違你的本心,可你問問在座這些人,哪一個沒有為了家族,做過虧心事?骯髒事總要有人去干,有人一輩子無須去做,那是她的運氣,如今事到臨頭,你也光棍些罷。」

這話說得已經極為明白,也是孫夫人如此身份、如此威望,方能放膽直言,別人總沒有這個立場去說。——她也是見好就收,說完了這句話,便閉口不言,顯然是要給楊七娘思考的餘地,屋內一時便沉寂了下來。

雖是綠天隱密議,但橫豎窗戶上了板,也不怕人影泄露出去,屋內燈火是相當明亮,並無半點鬼祟猥瑣之意,楊七娘的面容幾乎全暴露在燈光之下,蕙娘雖細審她的神色,但顯而易見,此女亦是頗有城府之輩,她心底定然有一番驚濤駭浪,可面上卻始終是不露聲色,只有一雙眼睛,光彩連閃,不時似乎變幻過某些情緒,但也不過一閃,便已經消逝了去。

計畫至今,算是推進得頗為順利,起碼幾家對付牛家的決心都很堅定,也無人想要臨陣脫逃。彼此都有了完備的計畫,甚至連步驟估計都大致推演出來了——有了這份心氣兒,成事的幾率便又大了幾分。蕙娘對說服楊七娘還是頗有信心的,她現在想的倒不是這回事,而是忙著琢磨桂含沁的態度:桂家受鸞台會鉗制的事,桂含沁肯定是早已知情。她採用了權世贇的提議,暗示眾人牛家有圖謀宜春號的心思,以此作為權家入局的借口,權世贇自然會為她打點,通知桂含沁給她打掩護。也就是說,現在桂含沁已經知道,權家和鸞台會,八成也是脫不了干係的。

為鸞台會做事,滋味是不大好的,綠松也罷,她也好,都嘗過那種懵然無知,只能依照吩咐而為的滋味。會裡當然也不會對桂家格外優待,如今好容易又暴露了一個難兄難弟,桂含沁就沒有一點想法?不論是把自己和鸞台會的關係和盤托出,拉攏兩家共商對付鸞台會的大計,還是欣然向權家示好,兩家一道配合鸞台會發財,他總要有個態度出來吧,可這個小狐狸,實在是太滴水不漏了,除了示意自己接翎子以外,竟毫無多餘的表示。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,倒讓她有點拿不定主意,摸不清桂家的虛實了,原來定好的下一手棋,倒有點擺不下去……

她在這裡出神,那邊楊七娘卻也未沉思多久,孫侯剛掏出懷錶來看時辰,她便輕輕開了口。

「人為了求存,要做多少違背良心、違背底線的事,小七難道還不夠清楚嗎?」

蕙娘雖不大熟悉楊七娘,但也聽得出來,此時的七娘,態度與平常迥然有異。若說平時她含笑親切,一開口,便似春澗水滿,悠然嫻靜,那麼此刻的她,卻像是一道冷咽幽泉,聲音依舊沁涼,但沁涼下,卻藏了一分陰冷。只是這一句話,便立刻將室內的氣氛,帶得又冷肅了幾分。

「小七是再清楚不過了……」楊七娘輕輕地道,她好似只是發著無謂的感慨,可看向孫夫人的眼神,又似乎在明明白白地暗示著許多故事。孫夫人柳眉微蹙,卻依舊不閃不避,大大方方地同楊七娘對視。「任何人都有底線,但任何人的底線,也都有一個價錢,小七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女兒家,又哪裡能夠例外呢?」

她頓了一頓,又瞅了丈夫一眼,許鳳佳神色莫測,似乎有些愧疚無奈,但卻也隱得很深,他沖楊七娘輕輕地搖了搖頭,楊七娘勾起唇角,意味難明地一笑,又轉過身子輕聲道,「只是二姐你出身嫡女,金尊玉貴,及至長大,更是侯府主母。你雖也有處境艱難的時候,但你的艱難,不過是為了保全你的富貴。孫家這一門富貴、百年綿延,便是你的價錢,二姐雖光風霽月,但也會為了這些,去做違心的事。小七不是不能理解,但我的價錢,卻同你的並不一樣。」

「我本來一無所有,」她望了四周諸人一眼,輕聲道,「我和你們所有人都不一樣,你們從一開始有的那就太多,我卻什麼都沒有,只有一條命是寶貴的,為了生存下去,我什麼都會做,這,就是我的價錢。到了那一步,我跪在地上求,也要把表哥求來助我。可二姐你道,眼下局勢,到得了這一步么?」

她也不待孫夫人說話,便自問自答,「我們許家是到不了的,起碼,我和鳳佳,和四郎、五郎、三柔、十郎到不了。大不了,許家便敗落了又算什麼?我楊棋能從西北土窯里走到今日這一步,我的兒女就不能么?」

這話實際上不但是完全否決了孫夫人的觀點,而且還直接提出了楊家內部對她這個庶女的虧待,從孫夫人的反應來看,楊七娘所言句句屬實,並無誇大之處,她在楊家,一度連生存似乎都很成問題。

如蕙娘這樣的腦子,當然立刻就想到了楊家七個女兒,一個兒子的尷尬局面,以及這唯獨的一個兒子並非嫡出,而是和楊七娘一樣出自他們府中九姨娘肚子里的事實。再想想楊家這幾十年來從未回過老家,而楊七娘所說的卻是自己從西北土窯走到今日,那麼楊閣老太太的顧慮和盤算,豈非一目了然?她同桂含沁交換了一個眼色,兩人都看出對方的不自在:這種事當然家家有之,並不稀奇,但被外人聽出,總是有幾分尷尬的。

孫夫人此時卻顧不上計較這個了,事實上孫家和桂家在這個聯盟里,對付牛家的態度應該是最積極也最迫切的,眼看楊七娘連往事都說透了,自己拿姐妹之情出來壓她多半也是無用,立刻便把自己方才的話給吞進了肚子里,求助地望了許鳳佳一眼。

平時眾人說到許家,都是誇讚許鳳佳有本事,對這個少夫人,不過是一句『命好』罷了。可此時這個身經百戰的將軍,在氣勢上竟被自己妻子壓過,他還未開口,楊七娘便道,「二姐也不用讓升鸞開口了,什麼夫為妻綱、以夫為天……那都是屁話。」

如此大逆不道的話,楊七娘說的卻是平靜自然,她淡淡地道,「我和他一樣是人,一樣能幹,他迫不了我,也壓不服我,我不是誰的奴才,犯不著事事聽誰的話,我的主意,我自己來拿。」

縱使蕙娘,亦不由有些動容,若說從前她看楊七娘,雖有好感,但這好感來得總還有幾分模糊,但這位嬌怯而清秀的弱女子,今日卻終令她焦清蕙,也有了幾分震動:楊七娘這話,重點還不在其離經叛道,而在於她那自然而然的態度,蕙娘也說不出為何,但這態度竟令她有些難言的感觸,她說不出口,只覺得心裡最酸楚的一處,竟被這話刺中,若非久已慣了將感性壓下,此時說不準便早走了神兒。

但不論如何,楊七娘不願出面央求封錦,這聯手計畫似乎便怎麼都難再行得通,孫侯夫婦現在也不看楊七娘了,都去瞧許鳳佳,許鳳佳幾次欲言又止,最終還是苦笑著一攤手,搖頭道,「都別瞧我,我們家是楊棋拿主意,我說話不大頂用的。」

饒是孫夫人的性子,亦不禁氣得一時失言,「也就是你們家不痛不癢,你才說得出這樣的話……」

現在這個局面,確實是孫家和桂家最痛,至於許家,對付得了牛家那固然好,不然的話,他家和牛家畢竟只是意氣之爭,牛家如無皇上授意,也不會把他們往死里整,艱難一點就艱難一點,只要熬到孫家和桂家倒了——到時候,皇上就是再傻,也不會來動許家了。動了許家,東南海防,他指望誰去?無非是處境艱難一點罷了,日後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呢。

這話說了一半,孫夫人也自知失態,她尷尬地住了口,孫侯也道,「楊氏你這話怎麼說的,我們家這個處境,又不是平國公府作踐出來的,他們有什麼緣故就一定要出死力幫我們。」

幸得他見事明白,先把道理說穿,氣氛才沒那樣尷尬,饒是如此,許鳳佳同楊七娘的臉色卻也都不好看。這個剛成型的聯盟,轉瞬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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