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五章 言和

宮中權貴不少,雖然眼下有許多人家,正因為牛家的強勢崛起而暗自焦急,但也有更多人家,或者已經遠離了權力核心,只是守著一畝三分地過自己的小日子,或者還沒受到這股旋風波及——或者更乾脆,文官出身,同武官們八竿子打不著干係,看戲不怕台高,正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武將、勛戚中的亂象,總之,雖然如今邊疆暗潮洶湧,男眷們沒準已經跑掉了靴子,可牛貴妃的生日宴上,命婦們卻還是個個滿面春風,好似這家裡出了個皇貴妃娘娘的不是牛家,倒是他們家一樣。

皇貴妃的生日宴,權夫人可不能再怠慢了不來了。因平國公府沒有出席,藩王府的內命婦們,如今也陸續回京,因此由良國公府同昂國公府佔了首席,餘下各侯夫人做了一排,另一排便是文臣命婦,兩邊都舍了圓桌,而是各領一席,中間圍出空兒,為百戲演出之用。倒是比平日里年節盛宴時所有人圓桌圍坐,分了幾大桌悶聲領宴,要熱鬧得多了。雖是貴妃生日,但首席卻為太后佔了,太妃身上不好,沒來,還為她虛留了一席,餘下方是眾妃嬪圍著牛貴妃安坐——很不幸,婷娘依然還是沒能過來。

這樣的場面,牛貴妃自不可能特別為難權家與蕙娘,事實上出席她生日宴的人里,和牛家有冤讎的實在不少,好比閣老楊家。這麼大的事,楊寧妃今天都沒有過來,楊太太的臉色當然不能好看到了十分,倒是吳閣老太太得了殊榮,還能帶沒誥命的媳婦進來領宴,兩人面上都頗有榮光,非但自己笑語不絕,還頻頻沖鄰座舉杯,倒也把氣氛給帶得十分熱鬧。權夫人和蕙娘無心挑起戰事,不過是虛應故事而已。倒是昂國公李夫人,用著山珍海味,也沒見歡容,權夫人不免問她,「可是殿內熱了些兒?若是如此,讓人來添把扇子吧。」

李夫人搖頭嘆了口氣,倒是說起了前朝,「一轉眼就是這麼多年了,這些年皇上是有心儉省,宮中也難有這樣放肆取樂的時候。從前武皇帝、安皇帝在時,年年四時八節,都有這樣的盛事。當時我也還年輕,跟在娘娘們身邊,不知見識了多少世面。真覺得世上有的福分,都聚集到了宮中。」

她說起來比太后還要再高一輩,是三四朝的老人了,這番話說出來,不遠處的太后都露出聆聽神色,老人家似乎也是想起了前塵,眉眼柔和了些,也介面道,「說得是,當時的熱鬧,那才是真熱鬧呢,場面還要比現在更大得多了。宮中都誇寧妃、賢嬪、貞貴人會操持,其實那是沒趕上好時候。安皇帝那時也罷了,他愛修道,究竟不講究了。武皇帝年間,貴妃娘娘要賞花,慌亂間盆栽不夠,大冬日裡扎了絹花上去,隔了遠看過去,十幾里的池子邊上,都是奼紫嫣紅,好一片花海,數九寒冬,同春三月也差不離。那時候,我才剛是太子嬪身份……隨娘娘在鳳舟上看著,同李夫人的心情,也是一樣,那才真真是叫做巧奪天工呢!也是皇兒粗疏,這些年來竟都不講究,宮裡這些孩子,這麼些熱鬧,就當稀罕來看了。」

說著,便嘖嘖讚歎,牛貴妃笑著道,「您老人家見識這樣廣,我們哪裡比得過呢。您就只拿我們取笑罷了,正經兒帶著我們樂一樂,您又懶得費那個心思。」

她的眼神閃閃發亮,平日里粗粗疏疏的人,此時也漸漸有了些尊貴的氣質出來。權夫人和蕙娘笑著對視了一眼,都看出了對方的意思:太后也是深悉這個侄女的性子,稍微一提武宗年間王貴妃的氣勢,牛貴妃這個生日,便立刻過得很憧憬、很有盼頭了。

李夫人卻又搖了搖頭,她倒不如太后的安閑,多少有些悵惘,「那一年我也隨著王貴妃娘娘在龍船上呢,花是真好看,可那些個皇子皇女們,在岸邊鑽來鑽去,不是扯壞了真花,就是把絹花給點著了。二三十個孩子,吵得貴妃娘娘頭疼……現在想來,卻也是難得一見的熱鬧。安皇帝年間,已經在感慨前朝了,沒料到如今,連安皇帝年間都趕不上,御宇十年,宮中方才兩個皇子一個公主,怎不叫人感慨呢?」

太后一開腔,周圍人自然安靜下來。也正因為如此,李夫人的這句話,四周人都聽得真真切切:皇嗣繁榮,起碼立嗣時選擇就多,爭奪再激烈,那也是有得選。現在宮中就兩個皇子,就是如今的場面再熱鬧、再奢華,似乎國運也都顯出冷清凄切來了。

一時間,就連太后面上的笑容,都慢慢地凝固住了。牛貴妃不快地沖李夫人遞了個眼色,卻也不能如何,只是眼珠子一轉,又指著牛賢嬪笑道,「也不好這樣說,哪裡就只有這麼幾個呢?琦玉妹妹這兒不是還懷了一個嗎?」

牛賢嬪本來在人群中坐著,壓根沒顯出來,被牛貴妃這麼一指,眾人頓時一陣嘩然,她立時就成了人群的焦點。一陣恭喜聲中,她也免不得雙頰生暈,沖族姐發嬌嗔,「也不是什麼大事,本來沒打算驚動人的……姐姐就只把我拿出來說。」

牛貴妃一不做二不休,又把白貴人、鄭選侍等人都喊到跟前來,笑道,「都是剛有喜訊的,今年意頭好,才開春就有了這樣多的好消息。想來啊,沒有幾年,母后也要嫌孩子多,吵得頭疼嘍。」

後宮中的確很少傳出這樣的好消息了,眾人再一陣喧嘩,連李夫人都真心露出笑來,連聲賀喜,牛太后頗為吃驚,「還真瞞得住,有好幾個,連我都不知道!」

牛貴妃便笑道,「兒臣奉欽命照料後宮,自然要多上點心思,把姐妹們都照看好了。她們懷胎日淺,還不是十分把穩,沒必要驚動母后,故此便沒有提起。今兒既然說到了這一茬,便也和大家同樂。」

說著,就舉杯祝酒,含笑道,「以此杯,祝我天家子孫昌隆,綿延萬代!」

牛貴妃上位不久,宮中就接二連三傳出喜訊,這對她的形象確有積極作用,起碼從前廢后在位時,後宮就顯得十分荒涼。方才一番對話,她應對得又妥帖,盡顯貴妃風範,這一次,應和她的人,便更顯得心悅誠服了。連李夫人都笑道,「倒是我孟浪了,該打、該打。」

「打亦不必,夫人罰酒三杯是真。」牛貴妃趁熱打鐵,和李夫人開玩笑,又喊百戲上前,「變個戲法,為夫人祝酒。」

氣氛頓時重又鬧熱了起來,不斷有人離席敬酒,權夫人捏了捏蕙娘的手心,在她耳邊低聲道,「是臘月前後開戒了。」

皇上是去年五月病的,他肺癆高燒,總要控制病情,將養個半年就到臘月了。從這一批孕婦的懷胎時間來看,皇上應當是有意識地要培育皇嗣了。顯然,他對二皇子也遠未十分滿意,還想著給自己留些後路。十年二十年後,牛家命運如何,還很難說。就因為牛琦玉在這一波浪潮里也跟著沾了沾光,便如此洋洋得意,牛家人的心機,也還和從前一樣,玩得很淺薄。

但深邃又如何?淺薄又如何?只要牛貴妃還是這樣踩死婷娘,權家就得和牛家做對到底。蕙娘也懶於多想,甚至懶得去揣測昂國公夫人究竟是什麼立場,她只是輕輕地點點頭,表明自己知道權夫人的意思,也明白權夫人的焦急,便不再搭腔了。一時也有些人過來祝酒,權夫人自然要打疊笑容,一一應酬,蕙娘亦要跟在一邊幫手。不多時,吳興嘉也過來給李夫人敬酒,她低眉順眼地,滿口,「謝世叔祖母指點我處世之道。」

顯然,在新年朝賀以後,牛家也是痛定思痛,反過來做了一點工夫。李夫人滿臉慈愛地笑意,按著吳興嘉的肩頭道,「你是個懂事的,我稍加點撥,你便出來了……」

她嘮叨得有味兒,吳興嘉也低頭聽得入神,未幾,似乎是脖頸酸痛,她微微地一偏臉兒,便勾著唇給蕙娘送了道眼風兒,不緊不慢地接過了李夫人的話頭,「您說得是,家裡人口多、妯娌多,親戚多,侄孫女兒要學的還多著呢,平日少不得您的指點……」

這三個多字,吳興嘉咬得特別重,雖然再未瞧蕙娘一眼,但蕙娘心知肚明,這話就是說給她聽的。——的確,焦家和良國公府,都算不上人口多,如今在京的妯娌,更是從缺。她也聽了些風言風語,說她太獨,過門沒幾年,就把兄弟們排擠得呆不下去了……吳興嘉還是那樣,每回見了面,都要想方設法地踩踩她,論爵位她踩不住了,便還是回到老路子上,來踩她的背景了。

時至如今,她已懶得和這位少奶奶計較,正要侍奉著權夫人起身也去敬酒,背後忽然有人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袖子,蕙娘回了一眼,卻見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宮人,沖她行了個禮,低聲道,「少夫人,我們公主有請呢。」

如今宮中的公主,也就是福壽公主了,牛賢嬪的那位小女兒,還沒有冊封呢。蕙娘心頭一動,同權夫人打了個招呼,方才隨著那小宮人,悄悄地退出了屋子。

福壽公主也沒走遠,只在抄手游廊上站著,尋了根柱子擋著而已,小姑娘沉著臉,看來頗有幾分心事,目注蕙娘一路走來,見她要行禮,也只是一擺手,胡亂點了點頭,便算是招呼過了。

對她的來意,蕙娘也算是有幾分猜測,她並未說話,只是閑著在欄杆上靠了,透過窗戶往殿中瞧去,也覺得裡頭那些個打扮精緻的人影,走動說笑,雖未聞聲,卻極生動,彷彿是一出皮影戲般好看。看著看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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