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四章 理由

焦勛離開大秦,其實時間未久,不過四年有餘,但他和蕙娘,是實實在在有五年多沒有見面了。其實,再往遠了說,在七八年前焦子喬出生以後,兩人的距離便被無聲地拉得遠了,縱能驚鴻一瞥,但卻似乎從未有過機會,能夠真真切切地四目相對,運足了眼力,將對方的身影望得分明。

五年不長不短,還沒到『縱使相逢應不識』的地步,但在這五年里,兩人畢竟也都發生了許多變化,彼此看來,都不像是離別時的那個人了。

夕陽漸沒,一山花樹靜得可怕,蕙娘並未說話,而是靜靜凝望著焦勛走來。她望著他的穿著、他的步伐,望著他的容貌、他的氣度,她那永不停歇的腦袋,似乎已心不在焉地運轉了起來,正推算著焦勛這四五年來的行止,與他歸來的目的……可也不過便是這麼心不在焉地轉一轉,這機器便慢慢地停了下來,一時間,她甚至難以說出焦勛的變化,畢竟,他在她心底的印象,原也有些模糊。如今的他對她來說,也許已算個陌生人了。

待到走近亭子時,焦勛的步伐也有了幾分遲疑,他躊躇了片刻,終於還是舉步拾級而上,卻並不入亭,只在檐下站著,和蕙娘保持了這麼一段不遠不近、頗有幾分微妙的距離。

「姑娘變了。」他說,語調再平靜,也終究是蘊了幾分感慨。

蕙娘不禁撫了撫臉頰,她問,「變好了,還是變壞了?」

「說不上來。」焦勛道,「只覺得姑娘的心事,變得更沉了。」

兩人目光相系,蕙娘不知如何,忽然有些好笑,她沒忍住,噗嗤一聲樂了出來,「你傻呀,少年不識愁滋味……現在早都不是少年了,心事當然要比從前更沉了幾分。」

她轉過身子,將孫夫人留下的殘茶潑去,又翻出一個杯子,給焦勛倒了一杯茶。焦勛也就從容地在她對面落了座。

他說蕙娘變了,其實他自己,又何嘗不是變得多了?

從前兩人雖有默契,但身份有別,焦勛總算是下人之子,再親昵熟慣,也有一層鴻溝。他在她跟前,是天然就帶了一點卑弱、一點心虛,從不曾如此相對而坐……看來,他的確是建功立業、衣錦還鄉了,起碼,這份功業,令他覺得自己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資格。

蕙娘心裡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問的。這五年間焦勛都去了哪裡?沒有動用老太爺給他的財富,他是如何營生?短短數年時間內,又如何積累出財勢?他現在哪裡落腳,回到京城來想做什麼?他是如何同老太爺聯繫,又如何說服老太爺穿針引線,撮合兩人相見?

每一個問題,都是那樣的耐人尋味。老太爺不是不知輕重之輩,焦勛和她關係特別,現在權仲白又不在京里,沒有特殊的原因,他怎會打發人送來那盆峨眉春蕙……焦勛這一次回來,身上應該是帶了事的,只不知道這件事,和她有什麼關係,又會給她如今所處的局面,帶來什麼變數。

然而在這許多問題之中,她最想知道的,卻還是最為虛無縹緲,最不容易查證的問題,這問題幾乎沒有必要問出口,在她所處的圈子裡,一問一答,已經遠不止一問一答那樣簡單了。可不知為何,她一張口,還是直接問了出來。

「你為什麼回來?」

焦勛也很自然地回答,他說。

「我覺得你需要幫助。」

一問一答,就這麼簡單。在這一刻,她忽然又找到了那個熟悉的焦勛,找到了那一種熟悉的感覺。——他們之間,或許有很多話未能說出口,很多事永遠都要迴避,甚至還存在了種種秘密,但卻從來也不曾有過一絲隱瞞、一絲猜疑。

你為什麼回來?

因為你需要幫助。

於是便是這樣了,焦勛回京,也許有很多別的任務,也許肩負了別的責任,但她毫不懷疑,他之所以回到京城,最根本的理由,只是因為他覺得她需要他的幫助。

人生至此,豈無感慨?

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終於勉強還是露出了一個笑來,低聲道,「我很擔心你。」

焦勛神色一動,他先也嘆了口氣,「看來,終究還是沒有瞞過神醫……」

旋又有些擔心,「若神醫心中介懷,此番相見,只怕惹來他的不快——」

「他要是介意,當時就不會救你了。」蕙娘說,「再說,他現在人在廣州,也介意不到這個……你今日來得太晚了。」

眼下夜幕將臨,孫夫人也離去有一陣子了,再過一會兒,恐怕會有人前來尋找蕙娘。兩人能夠談話的時間,已經不多。

「此次回京,我的行蹤需要保密。」焦勛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,幾年未見,他黑了一點,皮膚也不若往年那樣細嫩潔白,看來,是經過了一番風浪。

但容顏雖變,氣度未改,還是和從前一樣,就是皺眉,都皺得這樣清朗溫和,望著她的神氣也和從前一樣,半點都沒有變。「潭柘寺畢竟是皇家名剎,適才又有侯夫人駕臨,這附近把守得太嚴密了,想不露痕迹地混進來,總也得花點時間。」

蕙娘心裡頓時一松:會選在這個時候,在這個地方邀孫夫人密談。不論是對孫家還是對權家,她都有拿得出手的理由,但歸根結底,還是為了給焦勛營造機會。這裡地勢高、周圍景緻闊朗,沒有被人藏身監視的憂慮。跟在她身邊的,也都是立雪院內忠心耿耿的丫鬟……但就算是這樣,焦勛走進來見她,一路也有被人撞見的風險。誰知道鸞台會的能量大到什麼地步?直到焦勛這句話出口之前,她多少還是有些懸心。

「如今身份變化,再要見到姑娘,對您也總是妨害。」焦勛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情緒變化,他嘴角一揚,有些忍俊不禁,「日後也許能尋到更妥帖的辦法傳話,便不用冒這樣大的風險了。」

他頓了頓,從懷中取出一本書來,放到桌邊,居然還和蕙娘開了個玩笑,「先把這份薄禮呈上吧……我在海外,也聽說了宜春號的動作,一路北上回來,更覺如今天下變化不小。——聽說現在,大秦也有人在擺弄紡紗機了,這樁生意做得好,一兩年內便是傾國巨富,此物當能幫助姑娘,在這一番鬥爭中佔得先機。」

蕙娘隨手一翻書冊,只見裡頭畫了好些機器樣式,有分解圖,又有許多文字解釋。她不禁一皺眉頭,「看來,你在外頭是搗鼓上這個了……我們國內也的確有人在做,但不論做得怎麼樣,我是不好再插一腳了——光是一個宜春號,尚且還忙不過來,再握住這條線,恐怕會更遭忌諱……你若是想找人合作,又沒有別的隱衷,我倒是可以為你穿針引線,給你介紹一個大金主。」

「這東西既然送給姑娘,那就是由您處置了。」焦勛說,「您要自己造也好,送人也罷,全看您的高興。我的生意,全在外頭,一時間也顧不到國內。」

他又從懷裡抽了一本小冊子,再放到了蕙娘跟前,低聲道,「既然神醫已經瞧出了我的身份,那麼倒不必再多費唇舌了,宜春號樹大招風,難免有人惦記。連我這樣微末身份,都有人不放心,還要再加手腳。姑娘又豈能不受他們覬覦?前番閣老府內下毒風波,恐怕背後大有文章,這裡有幾個名字,全是我從小毅口中逼問出來的。」

小毅正是焦勛帶下南邊的小廝,他離開焦家時,隨身就帶了這麼一個人,可見兩人的關係有多密切。這個小毅,也是綠松提到,曾撞見過的另一位內間。

蕙娘眼神一凝,不自覺便按上了那本小冊,「小毅人呢?還活著么?」

「沒熬過海上風浪,已經去了。」焦勛從容地說,「但去世之前,招出了不少極有趣的東西。當時我本想立刻回頭給您報信,但奈何路程太遠,也不敢隨意露出蹤跡。後來,事情又有了變化,我本待在南洋落腳,可身不由己,被那艘船拐帶去了別處……」

他還要再往下說時,忽然神色一動,又住了口,只衝蕙娘一笑,低聲道,「會再相見的。」便起身步出了小亭,腳步匆匆,乘著暮色,不過片刻便淹沒在了花樹之中。蕙娘卻是直到此時,才聽到了山路上傳來的腳步聲。

她不及多想,忙把焦勛給的兩本書冊塞進懷中。又把那杯茶水傾了,將杯子收好,免得為人看出破綻。果然,是石榴等人不放心,帶著婆子尋了上來,「少夫人,天晚了,風涼呢。這山上不比城裡,雖是春天,晚風也夠受的……」

她說得不錯,潭柘山裡的風特別的硬,石榴雖帶來了斗篷,但一陣風過,仍是涼意刺骨。蕙娘在轎子里,也不禁緊了緊披風。

卻也是在這個時候,她才覺出了方才的莽撞——剛才收拾得匆忙了點,沒想太多,懷中這兩本書冊上,其實還帶了焦勛的一點餘溫……

焦勛這一來,來得很莫名,走得也很莫名。他似乎只是想給蕙娘送上兩份禮物,一份幫助她的事業,一份幫助她的安全。一旦達成目標,他便功成身退,再沒什麼別的企圖——起碼,在潭柘寺的短暫會面之後,蕙娘便再沒聽說他的消息了。她甚至都還不知道,他是如何說服老太爺給他傳信兒的,而老太爺又是如何和他聯繫,和他定下了這個約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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