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咫步隔天闕,而今從頭越 第三章 合縱

不知不覺間,今上登基已有十年之久,雖說承平十年看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,但畢竟是個整數。如今朝廷又有了錢,年前便有人上了奏摺,啟奏將今年的萬壽月,辦得再風光一點。理由那都是現成的——從前先帝在的時候,年年萬壽月都是熱鬧足了一整個月,又是唱經、又是唱戲放炮,從百官到京城百姓都有賞賜,也算是普天同慶了。可自從今上登基,連太后娘娘的壽辰都少了熱鬧,更別說皇上自己了,有好幾年,聽說皇上生日那天,也就是多上幾碗菜而已……從前國家艱難,皇上厲行簡樸,可現在朝廷有錢了,虧待誰,那不能虧待皇上不是?

這樣的言論,從皇上登基到現在就沒有少過。皇上不愛過生日,曾被人數落為『有損國體』,也有人隱晦勸誡:皇上自己不重視,讓太后、太妃如何重視自己的生日?多年媳婦熬成婆,後宮生活如此孤寂,總要讓老人家高興高興才是。其實如此熱心,泰半還是因為『大炮一響,黃金萬兩』,宮中花錢,素來是不惜工本,十兩的東西開出百兩的賬來,上上下下可以中飽私囊,辦得越大,分潤者也就越多。從前那些太監,在先帝手上都賺得盤滿缽滿,乍然換了皇上這樣的作風,難免就有些素得慌。

可不論這些人明裡暗裡是怎麼勸誡,皇上都和槁木死灰似的,竟是完全不為所動,壓根就沒有慶祝生日的意思。今年自然也不例外,幾封奏摺上去,都是泥牛入海,宮中反而傳出風聲,說皇上要令人來重抓內庫,再整頓整頓宗人府的財務,這麼一句話,頓時就把一群人嚇得夠嗆,再不敢胡亂開口。倒是到了三月,宮中傳出口風,今年貴妃娘娘,也要開辦生日宴了。

從前後宮中有資格邀請外命婦們來飲宴作樂,朝賀生日的,也就只有太后、太妃並皇后三個主子。其餘人不論典籍如何規定,按慣例,生日當天去到三個主子那裡請過安,自己宮裡多加幾個菜,有兒女的回來探視母親、娘家人進宮請安說幾句體己話,便算是慶祝過了,再受寵一些的,頂多生日當天,皇上會過去看望一番,兩人一道吃個飯等等。現在皇貴妃娘娘也要開宴,以她一貫的作風,那動靜自然是小不了。蕙娘和孫夫人約著一道去潭柘寺上香時,孫夫人便和蕙娘感慨,「現在是朝廷里有錢了,從前每年內庫撥給娘娘的錢,也就是那麼一點。六宮妃嬪誰不要花錢,娘娘哪裡還有閑心自己作興著過生日?也是頂上沒人疼,太后也從未說過,要給她大辦。」

這一次聽風聲看動靜,的確是要往大了操辦,宮中幾班內戲都不敷應用,還要點了麒麟班、春合班等名戲進宮獻藝,看來是要連唱好幾天的大戲。蕙娘也聽說了:這一次給貴妃過生日也好,大辦也罷,那都是太后的主意。她笑著說,「大辦也好,看戲不怕台高,娘娘辦得越大,我們這些看戲的人,看的熱鬧可不就越多?」

自從權仲白南下以後,蕙娘平時和人來往,倒不用注意避諱了。從前礙著權仲白的身份,她倒不好隨意走動,和一些身份敏感的貴婦人結交,免得皇上知道了心裡忌諱。好比孫夫人,兩人也不算是不投緣,但從前就不可時常見面。倒是現在,廢太子已經就藩,廢后也不再在人前現身,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裡。孫侯本人也卸了差事,在家閑住,孫家算是徹底從這個泥沼里脫身出來了,孫夫人和蕙娘,才能偶然約著一道出外走動走動,也算是散散心了。

孫夫人瞅了蕙娘一眼,笑著就嘆了口氣:「你看人家,那是熱鬧,人家看你,也是戲中人。你這個月都進宮幾趟了,可見到了你們家的婷娘沒有?」

說到這事,蕙娘也有些煩惱,如今牛貴妃總攝六宮事務,大動作不敢做,就這樣零敲碎打地噁心權家、噁心蕙娘,也頗令人糟心。她身為國公府現在出面應酬的貴婦,只要有心,進宮機會其實並不少。但貴妃娘娘似乎就真和她杠上了,次次她進宮,婷娘都被禁足。蕙娘本不想和她計較,一次見不到,多進宮幾次也就罷了,不想牛貴妃橫起來,那是真沒得說,算上前兒內外命婦們侍奉太妃進香的那次,蕙娘先後六次進宮,婷娘竟也真真就被禁足了六次。看來,她是鐵了心要壓服蕙娘,沒個說法,決不讓步了。

任何一個圈子辦事,當然都有規矩,不論牛貴妃多麼蠻不講理,只要蕙娘讓了這一步,婷娘也就自然而然只能靠奉承貴妃過活,雖說她現在人微言輕,拍拍貴妃的馬屁也沒什麼,但權家卻有國公府的面子要顧,讓了這一步,以後良國公見了鎮遠侯,兩邊又該怎麼說話?蕙娘的眉頭也慢慢地聚了起來,她長長地嘆了口氣,卻並沒有說話。

會邀孫夫人到潭柘寺來上香,權家的選擇其實已經顯而易見,一時的沉默,並說明不了他們的態度。孫夫人也並不心急,她望著窗外幽靜的山景,輕輕地道,「桃花都開啦,等春汛一過,河運暢通,恐怕七妹也就到京城了。她前些時候捎信給我,說是被困在徐州,待雨停了立刻就能上路。平國公夫人今年身子越發不好,連新年大朝都無法出面,家裡是一刻都離不得人了。她本來打算和桂將軍一道北上的,可一來她走得急,二來桂將軍家屬要先回西安,也不方便。結果她走河運,被困在徐州,桂將軍走海路,現在人都已經在天津下船了。」

二月里朝廷最大的新聞,便是桂含沁將軍忽然稱病請辭,把東南挑子撂下的事了。據說他某次海戰時左腿為炮火所傷,舊患一直沒有好全,現在每到雨天便不良於行,東南偏偏又很多雨潮濕,桂將軍苦痛得很是厲害,便不能不向皇上訴苦,辭了東南的職司。而皇上居然也痛快地准了他的辭呈,又給了他一段長假,讓他好生休養,只需回京向皇上述說過東南局勢,便可以無限期地休他的長假去了。

年紀輕輕的,有什麼傷痛不能克服,非得要辭職休養?這分明是在和皇上鬧脾氣了。這個桂將軍,行事從來都出人意表,按說現在桂家小一代里沒有什麼出色的人才,他算是最有前程的一個。可這錦繡的前程,他居然也是說不要就不要,一聲稱病,桂家已經吃下去半邊的東南肥肉,立刻就全都吐了出來。——本來和牛家利益衝突最激烈的幾家裡,桂家的聲勢就一向最弱,現在桂含沁這麼一弄,桂家豈非就更無法和皇上抗衡了?別說別人,就是宜春號的幾個掌柜,都寫信給蕙娘,表達了自己的憂慮:宜春號這二成股,可別是又要打了水漂吧?這和乾股可不一樣,就是桂家失勢了,也一樣要給人家算賬分紅的……

孫夫人現在提到桂家,自然不止是拉拉家常而已,蕙娘沉默了片刻,便嘆息道,「明人不說暗話,當著嫂子,我就直說了吧——桂家在宜春號是有入股,但這不過是一盤生意。我們兩家關係,還沒親密到無話不說的地步,嫂子要問我桂家的打算,我也是霧裡看花……桂含沁那不是請調回京,他是直接稱病請辭,皇上也大有準奏的意思。牛家如今權勢滔天,也許桂家自知無法抗衡,便索性主動收縮,並不想和牛家硬碰,是個想求全的心思,也難講的。」

「外臣嘛,難以左右立儲大事,現在寧妃低調,三皇子幾乎沒有聲音,要結黨都難。」孫夫人也輕輕地出了一口氣,「桂家不是找不到援手——我妹夫同桂含沁,那是換貼的兄弟,現在,他們是找不到思路。桂將軍辭職,也多少有些投石問路的意思,從去歲至今,皇上的心思一直擺在地丁合一、探索航路兩件大事上,對有些事想得就少了些。現在桂家這一招,倒是能把他的注意力,吸引回後宮勛戚中來。」

就是因為牛貴妃過生日的消息,是在桂含沁辭職後傳出的,蕙娘才會把孫夫人拉來潭柘寺上香——這也是先和家裡打過招呼的——本以為牛家太過囂張跋扈,把得力幹將都給逼得鬧辭職,皇上多少會限制敲打一番,沒想到皇上一聲不吭,竟還許了牛貴妃大辦生日的請求……再結合權仲白反饋回來的消息,二皇子對自己的身世之謎,心裡是有數的。那麼權家就不得不有個很不好的推測了:皇上如此縱容牛家,自然是要把牛家當作一桿槍,來掃倒惹他顧忌的門閥勢力,日後鳥盡弓藏,牛貴妃的下場,恐怕不會有她想得那樣風光。

這其實也不能算是陰謀詭計,陽謀就擺在那裡,每個人都可以參詳。但參詳出來的滋味,人人卻都不一樣。孫家有個『無故被廢』,深得臣民同情的廢太子,滋味最苦澀;桂家在西北根深葉茂,略有養匪自重的嫌疑,招惹皇帝忌憚已非一日,和牛家的衝突又極為激烈,這個局對他們來說也是險之又險,一個拿捏不住,便有滅門之危。許家和皇上交情深厚,勢力集中於京城,在邊疆沒有什麼根基,相對要輕鬆一些,但因為太妃的關係,也有半邊被扯進了泥沼里,倒是權家在別人看來,純屬倒霉觸了牛貴妃的脾氣,被抓來殺雞給猴看,其實和牛家也沒有根本的利益衝突,算是舞台邊上跑跑龍套的,要不是牛貴妃不知哪來一股勁兒,一心要為難婷娘,恐怕在孫家、桂家等人眼中看來,權家連和他們合作的動機都欠奉,權家這裡一提合作,他們那裡怕不就要參詳上權家的動機了:別是重施故技,又在為牛家引人上鉤吧。

也所以,蕙娘如今面上雖苦澀,心底卻還寬鬆。她多次入宮,也不無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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