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七十九章 合作

家裡人惦記著孩子的爹,孩子他爹又何嘗不惦記著孩子?權仲白望著一片湛藍波濤隱含的海面,倒背起雙手,長長地嘆了口氣。身後便有人笑道,「子殷,又惦記老婆孩子了?」

從京城南下廣州,往年都是先從京杭大運河走到江南,再搭海船南下,但如今因為海防肅清,廣州開埠,天下的好東西都要向廣州匯聚過去,從北方往南方的海船,就要比三年前增多了數十倍。權仲白往廣州過去,是得了皇上許可的,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南下,他也無意刻意為難自己,非得要走陸路,在天津衛碼頭,覓了一艘極巨大的海船,包了最上等的套房,屋內陳設,雖然比不上立雪院,但也是盡善盡美,舒適得很。每日里新鮮海物、船員們自己培育的鮮蔬爭相薦盤,船大又不懼風浪,這一趟旅程,倒是比從前他的任何一次出行都要愜意得多了。

他這一次出來,不論是公私兩方面的目的,都不可過分宣揚。因此只帶了桂皮一人貼身服侍,平日在艙內也泰半是閉門不出,不大同旁人交際。他艙房高等,一般人也不來和他攀談,只是船過青島時,倒不巧遇到了平國公許家的大少爺——他也是要到廣州去打點家裡的生意。兩人年紀相近,本來有舊,從前在西北前線,也算是共過一番患難,權仲白倒不好避而不見,正好艙位頗滿,許大少本要屈就於二等艙房,權仲白便把自己那套房裡的一間屋子,分給許大少居住,反而讓桂皮去住二等房了。

他這套艙房,自己就有一個露台可以眺望海景,若是心境逍遙時,到晚間令人送上酒菜,賞月臨海,是何等雅事?只是權仲白心事重重,大失興緻,偶然眺望海月,也是連連太息。許大少和他相熟的,便難免調侃他幾句,「真是英雄氣短,從前你是何等自在風流的人?今日倒是誰都不如你戀棧家裡的嬌妻愛子。子殷,也不是我說你,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,我家裡也有個嬌兒,剛剛過了滿月我便出來了,瞧我可曾和你一樣,把不舍露在面上么?」

他舍不捨得兒子,只有自家知道,實在說這番話,是為了自問自答,引出下面的取笑來。許大少不等權仲白答話,便笑道,「唉,這也是我想差了。我們家那位黃臉婆,又怎麼比得上嫂夫人?你們兩人夫妻情深,如今京城也沒多少人不曉得啦。你捨不得家人,倒是再尋常不過了。」

他現在提一句清蕙,就等於是扇權仲白一記耳光,偏偏他面上還要若無其事,把這事給直認下來,不叫別人白看了熱鬧去。權仲白的心情還能好得起來么?他勉強一笑,把話題扯開了,「子羽你也別老說我了,那是嫂夫人賢惠,讓你出門都能帶個如夫人服侍!若不然,只怕你也是惦記著家裡的軟被佳肴,恨不能立時就回家去呢。」

鳳凰于飛,翙翙其羽,子羽當然是許大少的表字。

許于飛有些訕訕然,他也收斂了玩笑的態度,在權仲白身邊落座了,多少有些自嘲地道,「她也不是賢惠,總是嫌我煩,把我打發得遠了,鬧不著她了,她反而能清清靜靜地帶孩子罷了。那個小丫頭,也是為了照料我的起居,特地給我派來的。她倒沒多想,就是把我當個大孩子似的,總怕我在外頭受了委屈。」

能有個這樣的妻子,為怕丈夫受了委屈,還要派個美貌溫柔的小丫頭扮作小廝,來服侍丈夫。許大少似乎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地方了,但他的語氣,又分明不是這麼一回事,權仲白望了他一眼,許于飛嘿然道,「這幾年我在京城的時候不多,也是因為實在呆得厭了。總想著出來走走,也自在一些。」

平國公戰功彪炳,也算是如今軍界有數的人物,底下幾個兒子都有本事,世子許鳳佳,如今是當仁不讓的東南主帥,四子、五子也都自有一番事業,並不靠家裡出身。就是七子、八子,如今也都漸漸成長起來,進軍中做事,倒是這當年在西北軍中有小諸葛之稱的許大少,這些年來反而沒了聲音,只顧著為家裡打點生意瑣事。就是再愚笨的人,也都曉得許家內部,自然有一番鉤心鬥角。許于飛恐怕也不是江郎才盡,而是自行韜晦,可不論他有什麼理由,正當壯年,卻不能建功立業,而是甘於消沉,許于飛心中,當然也有他的痛苦。權仲白從前難以理解,如今卻很能體會,他拍了拍許于飛的肩膀,道,「從前你是為了避你們太太的嫌疑,如今世子爺也成長起來了,在許家地位穩固,我看,你大可以重新出來做事了。」

「現在朝中這個局勢,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。」許于飛眼睛一亮,但很快,他的眼神又暗淡了下來,「再說,太太身體一年不比一年,自從……唉,自從五弟妹去世,老太太身體也不大行了。四弟、五弟現在都在外任,家眷也不願意送回來——子女都不夠多,長期分離也不是個事兒。韓氏又不是能管事的性子……家裡的確也是少個人做主。我這個做大哥的,這時候再提出來要重新入仕,把家裡的事給拋下了,讓弟弟弟妹怎麼看我?」

權仲白唔了一聲,幫他算算,「這兩位,大概也就在這幾年了。現在你們心事也重,要再花費心思在朝廷里那些事上面,只怕壽數還要更短。」

權家和許家雖然不遠不近的,但權仲白和許家卻有自己的交情,許于飛有些話也不瞞著他。「太太那心思,能淺得了嗎?前幾年家裡都鬧成那樣了,六弟一定要把六弟妹帶到廣州去,還不是看不下去家裡的這一團糟爛污?可有些事,躲也躲不久的。我這一次過去,除了處理家裡的一些生意以外,就是要接六弟妹回京,不把和壽、和福兩個孩子送到他們祖母跟前,太太也不放心。再怎麼說,那畢竟是後娘……雖說六弟妹為人好,可太太也想親自看一看孫子,這都快成她的心病了。不給她圓了這心思,她心事就更重了。」

他嘆了口氣,「再說,就是這幾個月,韓氏進宮給太妃請安時,太妃都抹了幾次眼淚了。她現在是一心一意為了安王,安王日子不好過,受人排擠、欺負,她心裡也跟著難受……這還得照應太妃娘娘的心思,又要和牛家硬碰,嘿,這幾個月,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,也沒有就讓六弟一家逍遙的道理,總得把他們給拉下水吧。」

許家這情況,也比較複雜,世子許鳳佳先娶的是楊首輔的嫡女五娘,沒想到五娘命薄,才生了一對雙胞兒子,就在月子里去世了,連權仲白都沒給救回來。這去世,還去得疑雲重重,令人深思。後來許鳳佳續娶了楊家庶女七娘,七娘命硬,倒是坐穩了世子夫人的位置,現在廣州把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的,還自己拿嫁妝投資興辦實業,把她族兄楊善榆都撮弄到廣州去了。可許家卻依然十分多事,幾年內接連沒了幾個女眷,五少夫人、他們自己的二姑娘……都沒得蹊蹺。現在他們家在京城反而沒幾個子女,出嫁的出嫁,在外任的在外任,平時還不覺得什麼,這一年來,牛家勢力急劇膨脹時,許家就感到很不舒服了——牛家作風跋扈貪婪,多年來在朝野間和幾戶人家都結了仇,有些是真有利益衝突,有些倒是純粹的恩怨。許家和他們的關係,就屬於這後一種,兩家按說都是東宮一派出身,不至於如此水火不容,甚至是利益上都沒有什麼衝突的地方——這一代,許家沒有女兒入宮。可就因為當年太后、太妃的爭鬥,兩家的仇怨反而是最深厚、最難以化解的。聽許于飛的意思,從前可能還好,牛家一心給二皇子造勢,也未必就顧得上招惹許家。但自從皇上透露出了扶立二皇子的意思以後,牛家春風得意,牛太后也許就想到了從前的老對手許太妃了。

「安王都是叔叔輩的藩王了,再過兩年就藩,太妃不是說要跟著過去嗎?」權仲白也是久走宮廷的,對這些秘辛不會沒有了解。他有點吃驚,「這都是要走的人了,什麼氣不能忍一口,還非得要把你們給拉下水?」

「問題就出在就藩上了。」許于飛嘆了口氣,「安王的封地,本來議定了是在南面,現在出了變動!也許會給他封到東北去,聽她們的口風,太后甚至是惦記起了漠河……這有點欺人太甚了!」

漠河那種連死囚都不去的地方,當然只是說說而已。但牛家想把安王運作到東北貧瘠苦寒之地去的意圖,倒是一覽無遺,權仲白眉頭一跳:這件事必須通過皇上,皇上到現在都沒有闢謠,未必沒有這樣的心思。畢竟,一個帝王,總要為自己的將來考慮。

「這些煩心事,不多說了。」他沖許于飛一擺手,「可惜我不喝酒,不然,當此明月,能不浮一大白?子羽你從前還未到過廣州吧?眼看再過幾日就到蘇州了,從蘇州到廣州……」

許于飛當年在父親身邊參贊,雖無殺敵之功,但卻有『小諸葛』的稱號,他和權仲白大吐苦水,豈能無因?見權仲白打馬虎眼,立刻就道,「子殷,你這是跟我裝糊塗呢?」

「我知道你想問什麼。」權仲白也只能嘆了口氣,他思忖了片刻,便一皺眉,「也罷,我現在不說,許升鸞也一定是要問的。我要還挺不住,他說不準就會出動他的娘子大人……嘿,我也怕麻煩,越性現在告訴你,你也能在你六弟跟前賣賣好。」

露台上海風呼嘯,兩人的聲音傳出去,便被風吹得支離破碎,並不虞為外人所知,權仲白卻還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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