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七十六章 內間

不論國公府對外是怎麼解釋權仲白遠去廣州的,對內,下人們自然有一套傳遞消息的渠道,雖說立雪院組織嚴密,一般的消息難以外傳,但這難以外傳,也得分人。國公府里的嫡系,是很難從二少夫人的陪嫁里挖出消息,但二少夫人自己的嫡系就不一樣了。雖然明面上是肯定不會有人承認自己探聽二少夫人的消息,但事發後幾天,眾人也都是心照不宣:立雪院里這對被外人傳得恩愛非凡,幾乎是才子佳人般令人羨慕的夫妻,估計是又出問題了。這一次這問題還不小,二少爺是直接都帶著大兒子去沖粹園住了……

從前蕙娘身邊三個大丫環,孔雀現在是『沒』了,被主子打發去了外地,等於就是發落到冷宮裡去了,根本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。石英呢,平時也忙,這一陣子主子不大管事,她要撐起來一家的家務,更是分不開身子,綠松這個往日里最得主子信重的大丫頭,雖然自從有孕以後,就一直在家中休養,沒有出來做事,但少不得明裡暗裡,也有好些從前的夥伴姐妹給她遞話,讓她隨時預備著進去勸勸主子,怎麼著也得忍了這口氣,和二少爺和好了再說。

眾人都是看得清形勢的,也深知主子和姑爺鬧了彆扭,長遠來看吃虧得只有女方。這些人雖然內部難免爭鬥,但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,因此在這樣的問題上沒有人會妄使心機。可綠松卻一直按兵不動,只做不知,直到廖養娘送來消息,點明了,『主子問你的好呢』。她這才挑揀了一個清晨,把自己打扮妥當了,進立雪院給蕙娘請安。

到底是有孕在身的人,比較怕冷,才剛入冬,綠松就穿上厚厚的棉褲,看起來體態更添了幾分臃腫——她孕期發胖厲害,現在有幾個月身孕了,臉圓、肚子也圓,看著倒比從前要親切多了。蕙娘見到她,就算是心事重重,也不禁微微一笑:「當年覺得你和當歸都是冷清性子,兩人未必能把日子過到一處,如今看來,倒是我多慮了。你如今看著,可還有一點冷清,簡直可愛得緊。」

綠松不動聲色,見蕙娘讓她坐,便在下首坐了,開門見山。「您讓廖奶奶傳話讓我進來……難道竟只是為了調侃我幾句?」

蕙娘要想見她,怎麼就不能直接讓她進來了?——這卻是綠松這樣的腹心了解蕙娘的地方了,她性子傲,尤其在這樣的事上,更不願隨意向人開口哭訴。身邊沒個知心人說話,確實心裡是不好受。廖養娘呢,畢竟是她的養娘,也算是半個長輩,有些話,蕙娘不一定願和她說,倒是綠松,兩人年紀相近、感情也最親密,對她,蕙娘是沒什麼不能說的。

她自己一句話說破,蕙娘倒也不便再使性子矯情了,她白了綠松一眼,「你如今都知道些什麼了?」

「當歸那邊的夥計們,還什麼都不知道呢。都當二少爺是接了皇上的命,又要出門去了。」綠松也深知蕙娘的用意,她詳細地彙報,「自己人這裡,知道得多些,都模糊知道是又鬧彆扭了,但到底為什麼鬧,也沒人能說清。至於擁晴院、歇芳院的人么,倒還都來問我,我套了幾句話,她們知道的,和當歸那頭知道的差不多,只是因歪哥兒跟著去了沖粹園,總有些鬧疑心。」

見蕙娘沉吟不語,便又道,「還有養娘同我說,這一次,可能……可能是您把事兒給辦差了。」

廖養娘熟知蕙娘個性,自然知道她在占理、不佔理時態度的差別。蕙娘微微苦笑,「這話,也對也不對吧……我是沒不佔理,但肯定也有人在背後坑我呢。」

「挑唆您和姑爺的關係!」綠松眉一揚,若有所思,「達家那邊,已經很久都沒有消息了……」

「你這幾個月在外頭,消息到底是不靈通了。」蕙娘便把福壽公主對權仲白有意的事,告訴給綠松知道,「我在沖粹園,親自問的姑爺。姑爺把當時的情況都和我說了……嘿,她這是故意要陰我呢。」

她只含糊說了幾句,沒把具體過程說出,綠松卻也並不細問,她更感興趣的還是蕙娘追去沖粹園的事,「剛才我進來,倒是只見到歪哥兒在外頭玩耍,沒看見姑爺……」

「他已經動身往南邊去了。」蕙娘說,見綠松投來詢問的眼神,便道,「我出盡百寶,才讓他把歪哥留下,就為了這個,我還和他做了個買賣,他把歪哥留下,我就讓家裡人放他一年清靜,不出馬催他回家。他把歪哥還我,還有入宮自己和皇上解釋,不要給家裡帶來麻煩……哼,你瞧夫妻當到這個份上,多麼有趣!」

本以為主子在她跟前,會有些情緒上的宣洩,但如今雖然態度有隱隱傷痛,也把話給交待了幾句,但從這勢頭來看,這麼大的事,她倒是自己給消化得差不多了,現在可能就是希望和知心人說說話、分分心而已。綠松有點吃驚,欲要再行探問時,蕙娘已道,「對了,還沒問你呢,當歸最近的差事辦得如何?我知道你的差事,一直都辦得很卓絕的,定能讓人滿意。可當歸就未必了,他這幾年和姑爺走得也不近么,這一次姑爺下江南,他居然也不跟去服侍,這可有點怠惰了吧。」

這話初聽只是在關心當歸,可綠松細一琢磨,心頭一跳,忽然間冷汗潺潺,只覺得自己實在太糊塗了些,從進來開始,主子每句話里都似乎含有深意,自己一句話都沒聽出來,現在,居然要主子把話給挑明了。自己表現得如此愚鈍,恐怕主子已是十分失望,原本打的主意,就未必還會堅持了!

她再不敢矜持了——也沒有從前那超然的態度,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,沉聲道,「性命所在,奴婢亦是逼不得已,請……請主子恕罪!」

蕙娘掃了綠松一眼,已知道綠松現在的確已經失去鬥志,再不會和她對抗。起碼,她是不會再否認自己內間的身份了,她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,由得綠松捧著肚子,盡量作出卑微的姿態跪在地上,自己卻並不表態、搭理,只是思忖起了權季青的態度。

是的,權季青的態度。

早在權仲白翻閱手記的時候,蕙娘就知道她肯定是被人坑了。沒有人挑唆、推動,就算歪哥把她的盒子給拆了,裡頭的東西露了出來,權仲白會去閱讀一本明顯是私人札記的東西么?以他的作風,怕不會那樣輕率!權季青的帽墜和五姨娘的海棠簪,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很敏感的東西,他沒有這個動機。

但在當時,一個歪哥拆盒子,這的確是巧合,還有一個,這手記里寫的東西,前頭有許多是綠松代筆,後來她開始梳理情緒以後,就是她自己來寫,知道有這個札記存在的,都不會超過三人。她一時還是竄不起這條線索來,又要全心應付權仲白,一邊運轉腦力,思忖著下一步該怎麼走。因此這個問題,也就被輕輕放過了。事後她先問雲管事,再問權仲白,其實都是為了從福壽公主的線索里,盡量拼湊出事件的真相。這倒不是什麼難事,權仲白雖然和她鬧翻,但她略施小計,便輕鬆問出了當時的情景——這顆藍寶石,其實就是個幌子,福壽公主真正的目的,恐怕是為了讓權仲白看清楚,怎麼拆卸這枚盒子的機關。

再結合福壽公主同達貞寶之間的新交情,整條線索已經初具雛形。達貞寶在她屋裡曾經看到過這個盒子,這種前朝皇帝手制的古董,傳世幾件那都是有數的,坊間也不是沒有仿貨,福壽公主要依葫蘆畫瓢地尋個仿物來,不難。至於達貞寶是怎麼煽動她和自己為難的,那手段自然多了去了,也不必多猜。

這解釋了一個問題,那就是福壽公主的目的,但依然還存在另一個問題:達貞寶是如何知道夾層中藏有札記,而札記中又記敘著可能對她不利的內容的?

起碼,她必須很清楚,那就是這本札記里有些內容,是超出了權仲白的忍受限度的,比如說她對權家人物的尖刻分析等等,這些的確都可能觸怒權仲白,引發兩人間的口角。

這就把嫌疑清晰地局限在綠松一人身上了,作為蕙娘最信任的大丫頭,也只有她被允許接觸這本札記。綠松如何把消息送出去,這消息如何送到達家手上,這裡頭當然有一些很有趣的東西,但這還比不過綠松身份的要緊。綠松這些年來在她身邊,能夠傳遞出去多少消息?難怪鸞台會對她了如指掌,甚至對宜春票號的能量都極為清楚,有綠松這雙眼睛在,他們能看到的東西,當然不少。

蕙娘有沒有不快?當然有,任何人都不喜歡被欺騙的感覺,但能挖出綠松,她也比較放鬆:一個暴露的內間,有時候比沒有暴露的內間要有用多了。

該如何處置綠松呢?殺了她有點太浪費了,利用她放點假消息迷惑鸞台會?有點意思,但依然暴殄天物。只是經過短暫的思索,蕙娘便斷定,綠松對她來說最有用的地方,便在於她打開了一扇通往鸞台會內部的窗戶。

到目前為止,她所接觸到的鸞台會,幾乎還是一張紙,紙上寫著什麼,那是由雲管事和良國公等人決定的。真正的鸞台會是什麼樣子,內部究竟是什麼結構,她根本還是一無所知。綠松情願也好,不情願也好,她都必須把她所知道的,鸞台會的一切給吐露出來,當然,其過程是溫柔還是嚴酷,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配合程度了。

這都是已經確定的思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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