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七十四章 拐帶

不論感情上的激蕩,和焦清蕙鬧成這個樣子,權仲白也不可能再在立雪院內留宿了。此時天色已晚,他總算還想著給清蕙留點面子,不出立雪院的門兒。只是在前院坐下,關著門思忖了一會,卻也是情緒起伏,心頭難以寧靜。

事情鬧到現在這樣,要說他對焦清蕙沒有恨意,那也把權仲白看得太溫柔了一點。他雖然平日不動情緒,更願意與人為善,有一副救死扶傷的心腸,但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氣。焦清蕙騙他太苦,如今兩人之間,已是恩斷義絕,再沒有轉圜餘地。他不會回頭,而以焦清蕙的傲氣,她又何嘗會來挽留他回頭?就算她有這份心思,以她的聰慧,也當明白,兩人走到這一步,已經再沒有了往下繼續的可能了。

可雖然走到了這一步,但要說休離焦清蕙,權仲白也還是做不出來的。如今焦清蕙得到長輩認可,他向她下了休書也是無用,要把這事給鬧開,除非去向皇家求助——可那樣的話,焦清蕙這輩子那就真別想再做人了。而他雖然已不會再去考慮她的立場,但卻不願意連累歪哥、乖哥,子以母貴,母親身份難堪,他們的一生,就要走得非常艱難。

既然休不了,又實在再不願見焦清蕙,為今之計,就只剩下走了。他甚至不想去沖粹園,此時此刻,權仲白就像是一隻剛從鎖鏈中掙脫出來的鳥兒,對於這個囚禁著他的大籠子,他有說不出的感覺。論理,他不該責怪他的父母,他們畢竟對焦清蕙的謀劃也不知情,可感情上——直覺上,他又覺得他們對他像是也沒安什麼好心,他們總是想要擺布他的,總是想要強著他去做那些他並不願意做的事,從前沒有焦清蕙的時候,他們只能自己絞盡腦汁地和他鬥法、和他交換條件,而現在有了焦清蕙,他們便迅速地把這任務給加到了焦清蕙頭上……

也難怪焦清蕙如此迅速地便得到了長輩們的喜愛和支持,他們自然是更喜歡她的為人了,他們原本也就是一類人!權仲白自己想想,也不禁微微冷笑起來,他眨眼之間便下定了決心:京城,他不願再待了。這個鳥地方,令人太氣悶、太鬱悶,先出去南邊散散吧!要是能趕上船南下出海,那也不錯!

定了這麼個主意,他的情緒便開朗了一些:權仲白終究性情洒脫,並不會過分自怨自艾。現在既然有了思路,他便不去再想焦清蕙等人,而是背著手,自顧自地醞釀起了離京的計畫——焦清蕙是不會攔著他的,現在她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,他把話說得那麼清楚,兩廂決絕到了這個地步,日後他不可能再為她提供任何一點幫助,倒可能成為她的阻礙。說不定她還巴望著讓他快點走,等他氣頭過去了再回來。而家裡人,也從來都是攔不住他的,他有功夫、有關係,他們關不住他,也不會做這樣的傻事。要離京,他只需取得一個人的同意,但就算在從前,他都已經很難出門太久,現在那人染上痼疾,他要一去就是幾年,只怕他是不會答應的。

權仲白想到這裡,忽然發覺自己又想左了,他不禁哈哈一笑:從前要顧忌皇上,無非是皇上找不到他,就會向國公府施壓。難免讓國公府兩面為難,可現在,國公府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,還管皇上幹嘛?行囊一收拾,走就是了!他權仲白還怕路上沒飯吃?

只是,雖然和焦清蕙決裂,對家裡人也有諸多不滿,但他終究不是從前那個單身漢了,他還有兩個兒子需要考慮——雖說焦清蕙就是再功利,卻也不會把兩個兒子拿來當籌碼,這兩個兒子,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,她不會讓他們出事的,但他不能不為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未雨綢繆一番。乖哥還好,年紀還小,暫時也不會懂事,還可以日後從容安排。可歪哥本來就調皮早慧,現在三歲多,正是開蒙的時候,要是焦清蕙拿自己那一套來教兒子,教出了縮小的她來,日後要再糾正過來,那可就太難了。但自己要去廣州,甚至還想著出海,如果不想驚動任何一方力量,只想自己獨行,那麼帶一個四歲的娃娃,總是不便。再說,歪哥開蒙時,總是要受到穩定的教育才好。——要不是周先生立刻就要回去,年歲也大了,他倒是給歪哥開蒙的最好人選……

兒女情長跟前,英雄都要氣短,權仲白本來重情的人,對兩個兒子更是愛若珍寶。這一回,他有點左右為難了,皺著眉頭思忖了半晌,才起身又進了內院——卻是看都不看堂屋一眼,只去歪哥居住的廂房內,借口和他玩耍,把他抱到了前院自己屋裡。

歪哥現在大了一點,睡覺時間也往後拖了拖,他更是已經知道,父親這邊的規矩,沒有母親那邊那樣嚴,因此也很樂意親近權仲白,父子倆的感情一直極為親密。這回被父親抱到平時難以涉足的前院來,更是興高采烈,在屋內東摸摸、西摸摸,樂得停不下來,好半晌才窩回父親懷裡,把自己隨身帶的一個木頭奶嘴含上——他現在平時是不吃奶了,就是有時候晚上睡覺,還喜歡含個奶嘴,因此廖養娘出來時,就給他脖子上掛了這麼一個小玩意兒——紅彤彤的嘴唇一嘟一嘟的,眼睫毛閃了一閃,便慢慢地垂下去,看來是有點犯困了。

權仲白看著兒子,滿腔的心事,真是不知如何說起,有句話想問,可到了嘴邊卻又幾次欲語還休,就是在蕙娘跟前,他也都沒有這份躊躇。這麼猶豫了一會,歪哥一睜眼,又把奶嘴給吐出來,道,「爹你還不快去洗洗,蠟燭吹了,咱們睡覺吧。」

他似乎頗為得意,嘻了一聲,又道,「這兒好,我喜歡這兒,沒有弟弟那個煩人精!」

乖哥如今才五個月,根本還什麼事都不懂,哪裡能煩到歪哥?權仲白呵地一笑,道,「你總是挑你弟弟的毛病,無非是仗著你娘偏疼你罷了。以後……」

他剛想說,『以後等弟弟大了,看他不和你打架』,可一想到那一日到來時,自己還不知在天涯海角,便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痛,這句話就說不下去。歪哥也沒聽出不對,還和父親拌嘴呢。「他半夜老哭!吵死啦,隔著窗戶都能把我吵醒,我可不喜歡他!」

歪哥對這個弟弟的觀感,也是變幻莫測。乖哥乖時,他也愛,不乖時,他恨不能把弟弟給扔了。尤其是最恨弟弟和他搶奪父母親的注意力,其實真要說來,他畢竟是頭生子,又是看著長到這麼大了,不論是權仲白還是焦清蕙,對他都要特別厚愛,倒是有點把他寵得無法無天了。

權仲白一向也意識到這個問題,他想要糾正歪哥的說法,可話到了嘴邊,心頭便是一動,他頓了頓,也沒反駁歪哥的話,而是輕聲道,「你不喜歡弟弟,那,喜歡娘嗎?」

歪哥很忠實地維護自己的母親,「喜歡!」

「喜歡爹嗎?」

「喜歡!」

「爹和娘,喜歡哪個?」

這問題難不倒權寶印的,雖然不論是焦清蕙還是權仲白,都不會問這麼無聊的問題,但這孩子可慣看人臉色了,他笑嘻嘻地道,「我喜歡爹!」

自己在跟前,他當然這麼說了,權仲白不置可否,又問,「要是爹和娘……得分開幾年,你想跟爹在一起,還是同娘在一塊?」

歪哥立刻就警覺起來,他本來有些睡意,在父親身邊四仰八叉地躺著,還要把腿伸進父親的膝蓋里去,躺得和扭股糖兒似的。此時卻嚇得一骨碌翻身坐起來,瞅著權仲白,立刻就是泫然欲泣。「爹你又要進宮啦?」

從歪哥出生以來,權仲白真就沒有出過遠門,一般好久不回來,都是宮裡有貴人生病了——現在他一想到宮裡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就生氣,一顆心,要不是有兩個兒子牽絆,早就飛到南邊去了。聽到歪哥這麼一說,不禁哈哈一笑,「不是進宮……爹有點事,要去南邊,一走要好久呢,你要和爹一道走,還是留下來陪娘?」

歪哥今年兩周歲多,雖然口齒靈便,已經能和大人有邏輯地對答,但畢竟還是個孩子,你同他說南邊,他根本一無所知,說到幾年,他也根本不懂得有多久,聽到好久兩個字,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。——更因為還沒學會和父親頂嘴,抵抗父親的意志,只能跟著權仲白給出的答案思考,想了半天,才慎重道,「我……我……我跟爹吧!」

兩歲多的孩子,還不知道出門有什麼好玩的,這年頭出門也不是什麼樂事,就是在京城也相當顛簸受罪。歪哥要選權仲白,是需要一點決心的,權仲白不禁一陣感動,他緊緊地抱了抱歪哥,可這孩子又有話說了。「那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呢?」

「養娘跟著去不?」歪哥有時候也經常成天看不到母親,但廖養娘是永遠都不會離開太久的。所以他迅速又問了,「還有張媽媽、黎媽媽……」

權仲白眼神閃動,半天才道,「要跟爹走,便沒有她們啦,只有你和爹,路上也要吃些苦頭,你能撐住不能?」

歪哥哪想得到,有一天他的世界裡會沒有廖養娘?他大吃一驚,和權仲白夾纏了好半天,才吃吃艾艾地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心話。「那……那咱們就不去了,爹,你,你能不能和、和……和……」

可能在他心裡,管著權仲白的也就是皇上了,因此這一回,皇上是白受了小歪哥的埋怨,他扭捏著說,「你能和皇、皇上求求情嗎,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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