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七十三章 分手

也不能怪她不小心,畢竟要不是歪哥多事,權仲白肯定不會亂動她的東西,他不阻止歪哥把這盒子拆個底朝天,都有點離奇了,更遑論主動翻看。怕要不是歪哥先把這本手記給遞上去——這東西又和五姨娘、權季青的東西擺在一起,權仲白怕也不會隨意翻看她的手記吧。

而要是平時,歪哥也沒有機會和這小盒子單獨相處,還是她走得太急,進來傳話的丫頭們,又都是新填補進來的小姑娘,和她終究是少了默契,知道歪哥在屋子裡休息,怕也不敢隨意進來拾掇,免得擾了歪哥,自己這裡反而得了不是……歸根結底,蕙娘是沒想到她的時運背成這個樣子,這本最最私人、最最貼身的手記,居然也能落到權仲白手上,而他居然也真的一反常態,沒有徵詢過她的同意,便徑自翻看了起來。

這裡面,前頭的部分還好說,無非是對焦家一些丫頭的分析和考語,雖然有些刻薄誅心,總把人往極壞處去想,但好歹亦沒有什麼見不得權仲白的地方。但從嫁進權家開始,這本手記她就沒有假手過綠松,而是時常自己書寫——也有些放鬆心情、整理思緒的意思,畢竟權家上下那麼多口人,從主子到奴僕,值得注意的人多得是,有時候她留意到一點細節,由此推衍出了種種可能的猜測,這些猜測要不記下來,年久事多,就算是她也有忘記的地方。好記性不如爛筆頭,就算是焦清蕙,也做不到不留一點痕迹。

而這些話里,自然也少不得對權家各主子們的評點、猜疑和分析——蕙娘甚至都不擔心權仲白看了這些發火……對他的家人,她倒沒有主觀上的好惡,流瀉在筆尖的辭彙都比較中性,權仲白看了,不快是有,但未必會動真火。

她真正提心弔膽的,倒是一些她對權家的疑惑,如今在知道真相後回頭看來,都顯得那樣尖銳——有些疑惑,壓根就是碰觸到了權家流露出來的真正破綻,尤其是在密雲那件事以後,她可是把權家的好些疑點給仔細分析、闡述過了,這些話,她可是藏著沒和權仲白說的,如今給他提供了新的思路,難保權仲白不會自行推演出來,發覺家裡和鸞台會的關係,並沒有那樣疏遠。

但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,最大的問題,是權仲白身為她的丈夫,一個醫術卓絕,很容易就能殺人於無形之中的神醫,在一開始也是蕙娘懷疑的對象。更別提他性子桀驁,和她大合不來,是她好些計畫的最大障礙。有時候蕙娘委屈勁兒上來了,在手記里罵他幾句也是有的,最大的幾次爆發,就是在兩人劇烈的爭吵後,她本來是要整理思路,可文房四寶預備好了,由不得就要先大罵權仲白好幾頁紙,這才步入正題,醞釀下一步和他相處的方針……

權仲白見她回來了,便抬頭拍了拍高高興興的歪哥,道,「你一個下午就拼這個了,也沒做功課,還是快回去吧,不然明天要挨打嘍。」

他語調平和,權寶印並未聽出不對——他這會也有點怕和蕙娘打照面,畢竟母親訓起人來,也讓人怪難受的,再說,他拆開了母親的小盒子又拼不回去,還要勞煩母親自己動手,這小子也是有點心虛。雖然年紀還小,不知道父親是在護著他,但也很快活地就順著父親的話,脆聲道,「娘那我走了。」

說著,便一搖一擺地衝出了屋子,和那脫了鉤的魚兒一樣,搖頭擺尾的,不一會就不知去了何處。

綠松有孕正在休假,孔雀又去外地了,石英現在是把總兒,里里外外忙得不可開交,也不可能經常近身服侍,餘下的那些新晉小丫頭們,連這盒子到底代表了什麼都不知情,對歪哥拆開它的反應,自然也很平淡,只是如常在一旁侍立。只是見到小主人退出去了,出於習慣,也都漸漸地退出了裡屋。最後一個小丫頭,看蕙娘神色是風雨欲來,還貼心地把門給帶上了。——這些動靜,似乎並未驚擾到權仲白,他還在專心地研讀著蕙娘的那本手記,直到翻到了盡頭,再往下全是空白書頁了,他方才合上了冊子,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……居然卻是喜怒難測,連蕙娘都看不出他的心情來。

「看得懂嗎?」還是蕙娘主動給他找了個話題,發起了進攻——她這會哪裡還記得疲倦?早已經又再興奮了起來,一邊在腦中焦急地推算著自己離開的時間,與權仲白閱讀的速度,一邊觀察著權仲白的神色:她寫給自己看的手記,條理哪會分明,有時肯定是凌亂的囈語,還有萬一的希望,也許他沒有看全,也許他沒有看懂,也許他沒有意識到她的計畫,她的……

她在權仲白對面坐下,也頗有幾分不滿,「要知道,這東西寫出來,不是給別人看的。沒有我的解釋,怕你未必能理解透徹。」

權仲白睜開眼來,眼神澄澈冷靜,亮得讓蕙娘心頭便是一跳:她已經很久都沒有看過權仲白這般神態了,他和她關係再差的時候,好歹也都是夫妻,是自己人,對自己人,權仲白是不會擺出這樣一副態度的。他會有情緒、有怒火,但卻不會這般疏遠,這般地漠然。

「這點悟性,我倒還是有的。」權仲白把手記合上,兩隻手指摁在封皮上,將它推到了蕙娘跟前,蕙娘低頭望去,見他的手指竟有幾分泛白。「其實你也許早該給我看看,一個人不會對自己撒謊,要不是看了這本手札,我還不知道,從前對你的一些了解,還是太浮於表面。」

蕙娘的心早已經跳成了一片,她極力維持著面上的冷靜,但耳邊卻已經傳來了細細的嗡鳴,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,像是那一天和良國公攤牌時一樣,慢慢自心底浮了起來,那早已被她埋藏在腦海深處的擔憂,此刻竟變成了現實。凡做過,必定留下痕迹,天下間的計畫,沒有不被看破的時候&

只是她真沒想過,她的計畫,居然也有被人挖掘出蛛絲馬跡的一天。

而權仲白這個極難纏的對手,又怎會錯過?恐怕他心裡,也不是沒有過懷疑,恐怕、恐怕他早就有些想法了,一看著她自己的言語,頓時就疑心大熾……

這明悟才一升起,便被證實,權仲白手指一揚,把手記翻開,一頁頁地翻到了她在兩人矛盾最為激烈、關係最為疏遠的那段時間裡寫的那幾段話上,敲了敲她略顯凌亂的蠅頭小字,低吟道,「比如這幾段,我便覺得很有意思。」

這裡有一長段對權仲白的非議和謾罵,其實回頭看來頗為好笑,以權仲白的胸襟,也不會太放在心上,真正的重點,也就是蕙娘回憶整本札記里,唯一提心弔膽的破綻,卻在之後那一段。

「雖然恨極了此人,但不靠他也不行,誰讓他是男人我是女人,這世上永遠都是女人要依靠男人,即使他是一隻豬,也算是我的依靠。總是要找到辦法相處下去,不能再讓他和我唱反調了,少了丈夫的支持,要做什麼事,都是困難重重。」當時她那樣寫。「但他性格激烈,又無求於我,我越是放軟了態度去求和,他越是疑心極重,反而會意識到自己的優勢地位,倒是免不得又要拿捏我。還是要再想個辦法,最好能投合他的脾性,又不顯得我過分弱小,能令他欣喜若狂,放棄思量我們之間的地位差異,那就最好了。」

「權仲白最喜歡什麼?權仲白最需要什麼?我能帶給他什麼好處?」

在當時,這的確是她的疑問,而這疑問,隨著思緒的清晰,也就立刻得到了解答。「夫唱婦隨、神仙眷侶,我能給他提供妻子的柔情,但,這還並不足夠……」

接下來,她沒有再多寫什麼了,畢竟這想法還只是剛剛醞釀出來,她反而開始考慮的,是國公位的歸屬問題。「老大夫妻已去,老三對國公位似乎無意,雖然也不能不提防一二,但暫時沒有必要多招惹一個對手,還是要把眼光多投注在老四身上,他對國公位野心昭彰,此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拔除。」

這幾個字下頭點了圓點,像是在提醒日後的她,這一條決不能忘,也決不能作出妥協。這本是好的,但卻也把她對國公位的勢在必得,給暴露了出來。

「季青被捕之前,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。」權仲白低沉地道,「當時我沒有理會他,總覺得他是在離間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,但現在么,我卻覺得他也許是比我看得更明白一點。」

他抬起頭來,一瞬也不瞬地望著蕙娘,神氣中突然流露出一點悲哀,從前的風流寫意,此時還哪裡得見一分一毫?權仲白字字句句,都咬得很清晰。「他讓我一個字都別改,就照樣問你:從前你說,你可以放棄國公位,你可以和我追尋我的夢想……這句話,你是不是在騙我。」

權季青!他怎麼也牽扯進這件事里來了?難怪,難怪仲白在問之前,彷彿就已經料到了答案,難怪他當時也是神色有異,難怪……

蕙娘已經沒有任何情緒了,她根本感受不到,傷感、緊張、忐忑……這些感情只是在她心湖頂部一閃即逝,她現在沒有心思沉浸在這些感情里……她所剩下的唯獨還有她的驕傲,她可以騙他一次,但決不能在這個時候,再睜眼說瞎話,騙權仲白第二次。

「我是在騙你。」她說,她實在也根本騙不了權仲白了,這本手記她沒寫時間日期,這是唯一的生機,但這生機已被權仲白的腦力打散,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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