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七十章 艱巨

「這也簡單了,」雖然這種種考慮說出來根本就是廢話,周先生只有比她更清楚個中利弊,但蕙娘還是不能不說,她在觀察周先生的同時,也要盡量把自己的優勢展現出來,讓周先生觀察她。在這等迷霧重重滿心茫然的時候,擺不得什麼架子。「若是能說,爹娘只怕早就說了。仲白和我又不一樣,我也許還能脫離國公府,求個苟安,但仲白難道還能把權姓給改了?他要真能這麼做,也就不是權仲白了。只是這不說的緣由,怕也是因為他不是別人,正是權仲白吧……」

滿打滿算,小夫妻也就是成親三年多,雖說夫妻間關係密切,三年已足夠培養出牢不可破的情分,但和權仲白三十年間同家人養就的那份天倫親情相比,誰輕誰重還真是不好說的事。要是能說、願意說,良國公起碼也會透露出一點端倪,把權仲白給穩住,不讓他和鸞台會發生那些不必要的衝突,起碼至少不會在密雲引發那一場爆炸,非但壞了鸞台會的事,還使得他們損失了一個毛三郎,在明裡暗裡,引起了諸般的風波。

而為什麼不說?為什麼不早說呢?這其中當然可能有很多原因,比如權伯紅、權叔墨,估計對家族底細也是一無所知,但蕙娘敢打包票,權仲白的無知,主要還是來自於他父親對他秉性的深刻了解。

以權仲白的性子,一旦知道了家族的秘密,他會做出什麼事來,誰能說得清楚?她焦清蕙惜命怕死,可權仲白卻未必如此,從前以弱冠之年往西域戰場走去,一路穿越戰火,這期間冒了多少風險?廣州開海,船隊甫出,茫茫大海,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,就是全軍覆沒,都不是沒有可能,換作是焦清蕙自己,她是決不會上船的,可權仲白不但敢去,而且還真的屢次想要逃遁上船,非常想去……

這般大的膽子,再配合上他同皇帝異常親密的關係,就算良國公有信心他不會把至親家人出賣,但恐怕鸞台會諸人,對權仲白的忠誠就不是那樣有信心了,這人性情飄逸難測,萬一為了『君臣大義』,反手把鸞台會給賣了,就算他們能把良國公府拖著陪葬,但大計成空,自然也是難免了。

但良國公府就這幾個少爺,權伯紅能力平庸,又沒嫡子。權叔墨、季青兄弟的性子都太極端,比權仲白還不適合掌舵——再者,越發說穿了……權仲白這一輩子,看似逍遙自在、桀驁不馴,令他父親極為頭痛,但其實一生軌跡,又何嘗不在他老子的算計之中?

「你能看透這點,就不枉你公公為你在會中說盡了好話。」周先生欣慰地一頷首,「自古夫妻之間,都是夫為妻綱,但仲白性子跳脫,他需要的是一個能把穩的妻子。這點來看,嘿,那個元配,卻要遜色得多了。」

雖說身在東北,但周先生對京城府中的密事卻極為了解,隨口一說,都是些怕連權仲白自己都不知道的秘辛。「當年達家費了那樣大的力量,想要把她嫁進來,卻不曉得若非她自己命薄,極有夭折之相,身子又不太好,據我推算,有七成可能,絕活不到婚後。我們又怎麼會點頭應允這門婚事……就是仲白再喜歡,又奈之如何?」

蕙娘眉峰一聚,卻也有幾分釋然:婷娘就算有寵,能否生子也真是兩說的事,她實在不知道鸞台會上下的信心究竟是從哪兒來的。聽周先生這麼一說,才明白巫醫不分家,周先生在家傳的針灸絕技之外,原來還有一門卜算的傳承。

她對這種玄之又玄的事物,原本嗤之以鼻,後因自身經歷,終究是有些將信將疑,但亦不會在此上投入太多心力。因此並不追問自己的面相,只道,「從公公對仲白的培養來看,他是下了心思的,實在仲白的繼承人身份,應當是從那時就定了下來吧?只是沒想到,長大後反而是這麼個性子,反倒令公公有些尷尬了。」

她要問,周先生也許還不說,可她不問,周先生掃了她一眼,忽然就笑道,「你就不問問我,你的面相如何?」

蕙娘只好做洗耳恭聽狀,周先生沉吟片刻,也不瞞她,「你面相也是出奇,清貴到了極點,這份貴氣,令你出生前便克盡一家老小,獨得了焦家的功德福祿,因此你天賦好、底蘊厚,天資高妙……這世上你學不會的東西,只怕不多。甚至你的身份,都不是一個國公夫人能夠容納得了的,將來就再上一步,也不奇怪。可十全十美,總遭天妒,你生前焦家所受劫難,甚至你這一輩子的一次大劫,都是天罰!你還小的時候,我曾見過你一面,只是你不知道而已,當時我就說,你年輕時有一次死劫,幾乎命數全絕,但卻又隱約有一線生機,如能度過,將來成就,必在天下所有女子之上,良國公就和你祖父提過親事,但你要承嗣,這亦是無可奈何的事。沒想到之後峰迴路轉,居然又真讓你和仲白成就姻緣,還是這般的天造地設,嘿,要說這世上沒有命數嗎?這又該如何解釋?」

蕙娘心頭,頓時又是一震,她倒不是被周先生從前見過她的事震動,而是立刻就想到了祖父給她的驚天嫁妝。

或許是多疑,又或許真是捕捉住了其中的線索:祖父有充足的理由把宜春票號給她,卻也有充足的理由將它另作處置,不令這份財富,給子孫輩帶來困擾,把宜春票號的股份,給自己陪嫁到國公府,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,可能卻只能當面問他老人家本人了……

「不過,當時國公卻是想為季青說親,」周先生淡然道,「正是因為計畫周詳、細節龐大,所以計畫本身,也要跟著時勢不斷地調整,仲白從小被視為伯紅的有力助手,性情管教上難免就放縱了些。後來伯紅天賦展現出來,有些過分平庸,大家的注意力轉向季青,計畫也跟著做了調整。仲白這裡,就成了一手閑棋,待到後來國公連季青都不甚滿意,再回過頭來選擇仲白的時候,他的性子已經養成,國公卻也有幾分騎虎難下了。現在一切都是箭在弦上,只是多了仲白這個大變數,國公府內倒是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,吊得讓人心慌,很多事,只要仲白還在府里,就不能放開手腳去做。」

他瞅了蕙娘一眼,唇邊逸出一線淡笑,忽地問,「對鸞台會,仲白已經查到了不少蛛絲馬跡吧?」

何止是查到了不少,鸞台會在西北的一處重要據點——起碼是神仙難救的原料來源地,都已經被他們抽絲剝繭暗中掌握,現在派去潛伏的人,還沒有回來哩。蕙娘乾笑了一聲,搶著道,「估計是掌握了一些情況,尤其是他那次去密雲,和封子綉搭上線了……但具體怎麼樣,還得問他自個兒。這個人嘴嚴得很,心思亦深,我雖然能強他做些事,但也摸不到他的底。」

她自陳無能,又把這事給推得乾乾淨淨的,周先生卻殊無不滿,他笑道,「你知道他已經查到不少就好,會裡的決心,也是可見一斑了。」

寧可蒙受損失,都不願意揭開誤會,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,鸞台會對權仲白有多不放心,那還用說嗎?就算權仲白將來總有一天要知道真相,這個真相,也應該是鸞台會的人來告訴他。起碼在取得鸞台會首肯之前,別人最好是別亂說話,否則,嫌你吵了,讓你住嘴還不簡單嗎?

蕙娘會意地點了點頭,「妾身在會內根基還淺,正是懵懵懂懂的時候,絕不敢輕舉妄動的,師父大可放心。」

周先生顯然很著重這事,蕙娘都如此表態了,他卻還又叮囑了一句,「不讓他知道,也是為了他好,這個道理,他父親心裡是明白的,我是明白的,只盼著你也明白為好。將他打發到南邊去,這件事少不得還要著落到你身上來辦,只怕過上不久,前院就要喊你過去了。這差事難在要辦得天衣無縫,要他以為是他自己出走,才會心甘情願地在外遊盪,而怎麼把他氣得一兩年都能頂住皇上的壓力,堅不回來,這並不簡單。可不論你想怎麼安排,都決不能透露隻言片語,仲白本人聰明得可怕,這麼多年下來,恐怕真相對他而言就是一層紙而已,一旦捅穿了,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?最怕是……」

最怕是一旦權仲白本人在接受真相的過程中,情緒稍微一激動,稍微一流露出反對大計的意思,他便會被鸞台會先下手為強,從這世上抹去!

蕙娘心領神會,她擠出一絲笑來,「先生請放心,我知道該怎麼做的。」

兩人這一番對話,面上有些東拉西扯,但私底下卻交換了一些極有用的信息。焦閣老可能對鸞台會有一定了解,甚至對他們的計畫都不生疏。良國公府從十餘年前起就已經在為今日布局,權仲白肯定是個大計畫的重要環節,重要到他之所以從醫,其實都是為這個計畫服務,只是他本人並不知情……從婷娘來看,這計畫的細節不論有多複雜,核心可能還是在走當年楊堅的老路。只是蕙娘也還有許多疑點未能解開,比如權家沒有兵權,不可能和當時的楊堅一樣,輕易得到天下。比如婷娘的親外公應該是良國公的大哥,而不是雲管事的父親,也就是老家族長。又比如倘若權仲白真的不能信任,被鸞台會私下處死,他們的計畫又該何以為繼等等等等。但最重要的信息,還是周先生流露出的謹慎。

周先生覺得,立雪院的內間還是不夠安全,在這裡說得太細,還是可能暴露他真正的立場和態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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