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六十九章 心戰

男女之間,即使沒有曖昧關係,但只要其中一人對另一人有意,彼此間便免不得一番尷尬。權仲白要做君子,對上稍微遮掩福壽公主的這番心事,不令她受到過多的苛責和控制,那麼便也很難躲開兩人會面的機會了。但他也不是什麼傻瓜蛋,只曉得生受福壽公主給的『考驗』,那一日兩人談開,福壽公主把話說得明白了以後,權仲白每回扶脈,便都要拉扯一個外人在場,迴避嫌疑。幾番施為以後,連公公似乎有所察覺,特地指派了自己新收的一個小弟子伴著權仲白進出,因此福壽公主和他雖然依舊時常見面,但卻是再也不能說什麼心事話兒了。權仲白謹言慎行,連眼色都不多亂拋,只是添減開藥而已,雖然明知福壽公主心病不解,身病絕好不起來,但卻也是一句話都再不肯多說了。

不過這幾次扶脈,福壽公主的脈象倒是逐漸見了好,眉宇間的陰霾好像都被吹開了一點。權仲白還以為她終於認清事實,預備接受出嫁的命運,心裡也自是欣慰: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,他也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,比起連求診的能力都沒有,絕望地等待死亡的諸多性命,福壽公主的不幸,他雖也同情,但看得難免輕了一些。這和親就好像是一種難以治癒的慢性疾病,既然無法治癒,那麼唯一的出路,就只有找個辦法,與之共存了。福壽公主能夠想通振作,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。

也因此,這一次進宮,他是有些吃驚的:現在時逢深秋,正是嗽喘發作的時候,要是公主的病情忽然惡化,那就很棘手了,且不說萬一病逝,北疆大勢又要受阻,就是病根加重,日後塞外苦寒天氣再一催逼,只怕公主活過四十歲的機會,也不太大。

可才一見到公主的表情,他就知道自己又是瞎擔心了:公主生母出身低微,在先帝生前也不見有寵,於她的教育,也是有心無力。比起她那精得過分的皇兄,她雖是有些心機,但終究限於年紀,禁不得琢磨,分明是病了,可唇邊含笑,神完氣足,這個病,裝得好沒有誠意。

若是平時,也就罷了,可最近夫妻兩人都很忙碌,權神醫也是男人,也有自己的需求,被這麼個小祖宗攪了好事,心裡哪能喜悅?他就是風度再好,此時都不禁起了年少輕狂時的捉狹衝動,掃了公主身側的教養嬤嬤一眼,還未坐下來扶脈呢,才在殿門口就站住了腳,涼聲道,「殿下好興緻,權某卻不若殿下清閑,不論您玩什麼把戲,在下可都沒空奉陪。」

一般權貴人家,如有誰敢借裝病請權神醫的大駕,恐怕日後都別想讓他扶脈了。也就是天家血脈高貴,過分恃才傲物,難免有高力士給李白脫靴的恩怨,權仲白自己不在乎,但不能不為家人考慮,就是在牛淑妃跟前,都不得不盡量維持禮數。但一般的妃嬪,也都畏懼他的超然身份,不敢做這捉弄之事,福壽公主也是頭回裝病而已,沒想到權仲白居然這麼不給面子,連門都不進,便戳穿了她的謊言。她面上不禁一紅,忙起身道,「是我不對,得了好東西,便藏不住勁兒,一心想報答先生,這便尋了個由頭,還請先生別和福壽計較。」

這一次進宮比較突然,連公公可能不在宮裡,也未料到,因此並未有人前來陪伴。至於公主身邊的這些教養嬤嬤,將來只怕都是要隨著她陪嫁過去的,除非公主膽敢逃婚離宮,否則一般限度內的胡鬧,她們自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這都是為將來記,權仲白亦是明白。他無奈地吐了一口氣,心想:若我就這麼走出去,恐怕她還真敢親自追出來,到時候,少不得是一樁大新聞,城裡不知又要津津樂道多久了。

只得站住腳,冷冷地道,「治病是你皇兄下的旨意,權某奉命行事而已,公主若有些感激,謝過你哥哥也就是了。」

福壽公主嫣然一笑,竟並不動情緒,只道,「我這東西,便是皇兄賞賜,哪有反過頭獻給皇兄的道理?」

見權仲白始終有所戒備,她便再嘆了一口氣,低聲道,「把這物件送給先生,其實也不止為了感謝先生治我身上的病,還要謝謝先生,慧劍鋒銳,劈斷了福壽不該有的念頭……」

她對權仲白的傾慕,身邊人哪裡會沒有體會?這話一出,幾個老嬤嬤便悚然動容,就連權仲白都有幾分驚訝,福壽公主卻坦然得很,她抬眼望著權仲白,從容地道,「從前還小時,讓我嫁,我也就只能嫁了。懵懵懂懂,竟還不懂和別人去比較,也不明白為什麼姐姐聽聞要和親的消息後,日夜啼哭,終於少年夭折……待我到了姐姐的年紀,才發覺天下間像我們這樣身份的人——又或是許多身份還不如我們的人,倒過得比我們暢快多了。皇家女兒,命苦得很,苦得遠超了前朝。此時待不想嫁,卻也已經無法,若非先生再三教我,斬我心魔,我也不會明白『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』的道理,就連先生,都不能隨心所欲,福壽一個無能力的弱女子,也何嘗不是無根的浮萍呢?」

這話隱隱含了怨懟,但以她身份,誰也不會和她認真計較。權仲白見她神色真誠,終於釋疑,他也是鬆了口氣,當下欣然道,「昔日為點醒殿下,不得已言談上多有冒犯,這也是治療一環,還請公主不要見怪。」

「先生是我的大恩人,哪裡還會見怪!」福壽公主吐了吐舌頭,幽怨之色,居然真已大減,她又多少有幾分不好意思地笑了,「可您對我,也是真不客氣……少不得也要難您一難,不然,心頭這一口氣,也不好消去!」

不待權仲白說話,她便從身邊取出一個小盒子,親自起身,碎步送到權仲白跟前桌上,道,「正好,前幾日皇兄賞了我幾件玩物,這個紫檀木小盒子,機關套了機關,巧妙重重,我給權先生的禮物,便藏在最隱秘的一重夾層里,這禮物可是價值連城,只看權先生有沒有這個本事,破開我設的這個局了。」

她一邊說,一邊彎著眼睛,壞絲絲地笑,倒很有幾分皇帝在用心機、使損招時的樣子,權仲白心底不禁警鐘大作,他見多識廣,閱歷豐富,先見這盒子不大,便起了幾分警覺,再聽福壽公主這麼一說,便更覺不妥:從古到今,女兒家設下的珍瓏局都最是破不得的,比如璇璣圖、盤中詩,那都是妻子送給丈夫的東西,一般人哪能隨手去破?再說,這種小盒子,清蕙也有許多個,自己有時看她拆開來給歪哥玩,一個盒子能拆老半天,自己倉促間哪裡拆得完全?少不得要帶出宮去拆,而萬一福壽公主在裡面藏的是一件定情信物之類的東西,這可就是甩不脫的麻煩了!

他也無心去想,這福壽公主究竟是還在設局,還是真箇只想為難為難他,卻又用錯了手法,只是電光火石之間,便知道這盒子絕不能受,因便憑著本能回絕道,「權某魯直,全不靈巧,公主厚禮給了我也是白費,我根本就拆不開,還請公主收起這份禮物,日後再行賞賜他人吧。」

福壽公主頗受冒犯,沉下臉道,「權先生好沒意思,這盒子我送你,是有用意的。貴夫人收藏這種奇盒,也是有名的,你看不起我,不收也就罷了,怎麼還偽稱自己拆不開這樣的盒子呢?」

說著,便又接過盒子,負氣只是一敲底部,又是一托,便把整個盒子底部解了開來,托起了一塊晶瑩剔透冰核一般的大藍寶石,一邊道,「可惜了,本想給嫂子添個首飾,不想倒沒這個臉面,人家竟看不上呢!」

權仲白在一殿人的眼神下,也是很沒面子,他又不能和公主直說,告訴她這麼做實在不妥,要送禮應該直接賞給清蕙,因此只能硬著頭皮道,「確實是不會拆,清蕙收藏這類物事雖多,可我平時忙得很,真沒怎麼把玩過,辜負公主心意了!」

福壽公主將那塊藍寶石掂了掂,抬起眼尾似笑非笑地瞟了權仲白一眼,年紀雖小,卻也有股氣勢在,口中說的,自然是不甜不鹹的淡話,「女兒心,海底針。我也是見過嫂子的人,雖也是個女兒家,但胸有丘壑,決不是我福壽這樣的淺薄之輩。權先生連我一個盒子都不願拆到底,也難怪拆不開嫂子的珍藏了。」

權仲白說自己沒空拆,她說權仲白是拆不開,便大有刁難刁蠻之意,頗有以為權仲白配不上焦清蕙的意思,權仲白捺下心頭不快,知道此時不好回嘴,也要讓公主消消長時間來受的悶氣兒,只是委曲求全地道,「殿下說得是,權某能力,確實有限。」

福壽公主翻了個白眼,將藍寶石送到身邊一個嬤嬤手上,她這時倒大方得體起來,淡然道,「既然權先生看不上我,不願接這份禮物,我也就不自討沒趣了。想來嫂子是爽快人,我有禮,她願收的,你把這禮賞到國公府去,沒準還能入嫂子的法眼呢。」

如此安排,自然妥當,權仲白見公主頗有對他擺起皇族架子的意思,也知道以她小女兒心思,現在對他死了心以後,一見到他,便轉而想起從前不堪懇求的樣子來,只怕是越見越冒火,因此也不多說,便再道謝數聲,起身就要告辭。公主亦不多加挽留,冷冷淡淡看他要往回走了,才仿似自言自語地嘆了口氣,「是拆不開呢,還是沒心拆呢,可就差得多了,女兒家設了局,便是等人來破的,只可惜,世上能解風情的人,總並不多。」

這話傳進權仲白耳朵里,令他腳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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