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六十六章 沉浮

焦清蕙在未出嫁之前,因她特殊的身份,特殊的家世,也算是京城交際圈內一等一的人物。即使在大秦最上層的交際圈中,她也是個名人了。——可實在未出嫁的女兒家,講的是貞順柔婉,名聲決不能輕易外露。「養在深閨人未識」,才是最好的狀態。就是一般剛過門的少婦,也沒有常常外出,拋頭露面的道理。天下是男人的天下,女人的那點天地,也就只在後院,本就不該有什麼名氣,能把後院那點事做好,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。

可話雖如此,人性又哪裡是規矩能夠束縛住的?再講低調,京城裡也從來不缺話題人物,只是清蕙出嫁以後,並不經常出門應酬,老太爺又漸漸從位置上退了下來,京里那些好事者,也就挪開了眼睛,把注意力給轉到了別人那裡罷了。可如今么,在許夫人的生日宴上,權仲白這麼一現身,看了她這麼一眼,當時廳中所有見著的官太太們,又有哪個不是興奮不已?女人嘛,不論年紀多大,看到這郎才女貌的一雙璧人,在大庭廣眾之下眉目傳情,有誰能不動情緒?雖說兩人無甚越禮之處,可這一番傳揚,那是免不了的。

再說了,皇上封賞重臣,其中彩頭最多的就是焦老太爺,竟在耄耋之年還得了封爵,文官封爵,也就只有開國時的宰相能有此殊榮了,往後一百多年內,竟只出過一、二例而已……世家看焦家,看到的是他們家後續乏力,焦子喬年紀幼小,老太爺卻已經垂垂老矣。可官員們看焦家,看到的是皇家的尊崇和信重,人都退下去一兩年了,還給了封爵,可見皇上心裡,對這個四朝老臣,還是有說不出的看重和依賴。不管老太爺後繼有人還是無人,只要他繼續保持了這份影響力,那便意味著……權力!

焦家重又熱鬧了起來不說,連清蕙也因著娘家的喜事,重新走進了大家的視野之內,不少人恍然大悟:這幾年來,她雖不聲不響,可夫家根基深厚,地位穩固,丈夫一往情深、驚才絕艷,一雙兒子身體康健,甚至就連宜春票號的股權,都有些消息靈通人士,曉得是已經轉到了蕙娘手上。再加上她娘家如今的風光熱鬧,焦清蕙自己的花容月貌……人比人,氣死人,焦清蕙從家世到家產到夫君到子息甚至到自己的長相和能力,任何一個可以拿出來比較的點,要尋到能把她壓下的人都難,若說有誰想把她全面壓制,那麼除非是宮中的貴妃娘娘——可平心而論,就是貴妃娘娘,在長相上來說,也確確實實是不如她多了。

人就是這個樣子,當焦清蕙還有個承嗣女的身份,供人說嘴時,眾人對她倒頗有些敵意,總想證明她也不是事事都強。可現在她事事都強,再挑不出毛病的時候,這些人又反過來熱烈地羨慕、讚揚起了她的好命。一時間,京里由上到下,倒是再度掀起了一股自發地『學清蕙』熱浪,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,又一次開始為人狂熱模仿,就連焦家布莊的生意,都要比從前再好了那麼幾分。

但,這也是閑著無聊,只想找些事做打發時間的女人們所操心的事了,供養著她們這份閑情的男人們,卻沒什麼心思摻和進這樣兒戲的小事里,他們要操辦的事實在並不少,其中一件,就是從皇上的態度里,琢磨出他現在的心思來。

這一次封賞諸臣,主要得到彩頭的,還是南邊廣州一派的人馬,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——前一陣子,皇上龍體不安,對兩位將軍流露出了猜忌,如今他恢複了健康,自然要對忠心耿耿的臣子們略做表示。正好,廣州一帶戰事連連,也有一陣子沒給將士們議功了,乘著現在的契機,該升的動動位置,東南派的怨望,也就稍微平息了。

可這些剛夠塞牙縫的『表示』,比起老太爺所得殊榮來說,又全都不夠看了。皇上當時費力巴哈,和老爺子你來我往過了這麼久的招,終於把權臣給打發出了朝廷中樞,回家養老去了,怎麼現在又恭恭敬敬地用一個封爵,把老爺子給重新籠絡進了這個圈子裡來?這一次,別說通常都只能看戲的那些底層官員摸不著頭腦,就是朝中大佬們,也多半都是滿頭霧水,大感天意難測了。

老爺子卻是寵辱不驚,焦家雖然再度門庭若市,可他除了退休以後時常往來的那幾戶人家之外,新客是一概不見。只推說自己身體不好,得封爵位以後,也很少入宮陪皇上說話。這未免就令一腔熱血,想要藉機再成一黨,把楊閣老搞下來的保守派官員們,大失所望了。

「皇上這一齣戲,是唱得急了一點。」老太爺穿著一身粗佈道袍,看著就像個城外的野道士,褲腳還往上扎了起來,以便他赤著足,在鵝卵石小徑上緩緩踱步,「底下人只顧著看熱鬧,應該是還沒咂摸出味道來。但我是了解海東的,小王也頗有悟性,第二天恐怕就都能回過味來,對皇上身子的憂慮,也就更甚了。」

在任何時候,改革派和保守派都會有一番很激烈的鬥爭,皇上現在操辦的事,哪件不是大事?朝中自然也不能沒有反對的聲音,畢竟所謂的改革,從來都要冒犯一部分人的權益。即使他身為九五之尊,也不可能把所有反對的聲音都從朝廷中清除出去……就算有楊閣老和他聯手,那也不成,朝廷自有朝廷的規矩,這種事,不是這麼辦的。

而封賞老太爺一個不世襲的侯爵,朝廷也就是破費幾兩銀子而已,但卻極大地安撫了保守派們的不滿情緒,皇上的政策,隨著自己身體的變化,也有了極大的調整,在他以為自己朝不保夕的時候,他擺出了明確的態度,要保牛家,壓楊家。在身體有了好轉以後,皇上想的就不一樣了,兩個皇子,現在終究還小,他還能慢慢選擇,最要緊是在整個選擇的過程中,保持朝局的相對平穩……畢竟,他現在的身子,可不像從前了,太激烈的朝爭,可能會促使肺癆惡化,政權若在動蕩中移交,那麼宣示皇帝喪命的雲板聲,便很可能成為宣告亂世到來的那一聲警鐘。

也所以,他封了牛貴妃,卻又賞了許家、封了焦家,讓牛貴妃、楊寧妃以及楊閣老、王尚書等錯綜複雜的勢力,形成了微妙的平衡,誰都沒感到太委屈,誰也都不會太安逸……帝王心術,看似深不可測,但在蕙娘跟前,卻也不過就是這麼簡單。

但這份簡單,卻不僅僅是因為她眼光高遠、天分超群。第一個,老太爺浸淫官場多年,對朝中局勢,把握得還是毫釐無差,第二個,權仲白深受皇帝信任,對他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……把這兩個男人給予的信息結合在一起,她再運用腦筋,蕙娘才能在短暫的迷惑後迅速把握到皇上的意圖,不然,天降的殊榮,也是那麼好受的?換作一般人家,亦少不得要戰戰兢兢一番了。

「有了這個爵位,子喬將來就不必擔心了,大小也總有一份家業。」蕙娘攙著祖父從小徑上下來,親自跪下來伺候他穿鞋,「不過,就是您又不得安寧啦。」

焦子喬再笨,那也是老太爺的親孫子,老爺子雖然嗟嘆,但也只能漸漸地接受現實,「也是,不求他顯達,只求他聽話。能躲開這世事紛擾,悠悠閑閑地過上一輩子,娶妻生子繁衍生息的,也不能說不好。——嘿,就是這麼一來,將來子喬要是出事,我們這份家業,也只能算是絕嗣了。再想讓乖哥入繼,估計要承受一點阻力。」

對這個爵位,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尊榮,老爺子也就是發這麼一句感慨,便算是告一段落,再懶得提了,提到乖哥,也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,焦子喬身體健壯,看著並無早夭之相。權家自己孫子也不多,平白讓出一個,他們怕還捨不得呢。他瞥了孫女兒一眼,又說,「倒是你,最近在京里很出風頭么。風聲都傳到我耳朵里了,把你和仲白,吹得和一對神仙眷侶似的。」

蕙娘也有幾分無奈,實際上夫妻兩個交換一個眼色,又算得了什麼?無非是權仲白因為他的職業,受到眾人極大的關注,一舉一動都被放大了來看,自己和他又都算是有幾分皮相,因此才激起了這樣熱烈的反應而已,反令她受了爺爺的打趣,因便和祖父唱反調,「也只能由得他們去說了,仲白知道這事,也覺好笑,我們哪有那麼如膠似漆、相敬如賓,充其量,也只算是勉強搭著伴過日子罷了。」

老爺子掃了孫女一眼,不禁笑道,「真是傻孩子。」

卻也不說破,只道,「聽你意思,仲白接過國公位,這一陣子,心情都並不太好?」

權仲白會接這個國公,如今蕙娘是知道,根本就出於上頭長輩們的安排,但在他看來,總是因為蕙娘進了門,才有這麼一連串事件。一個女人給他生命帶來這麼大的改變,他肯定得有點看法,所以她所說的,兩人勉強搭伴過日子,雖然是故意抬杠,但也有幾分真誠。她和權仲白兩個人從成婚以來,的確是在極為痛苦地磨合著搭伴過日子,現在她倒是大獲全勝了,可權仲白自由自在的夢想,眼看便遭破滅,他就是心裡再能裝事,也難免要鬱鬱寡歡一段時間的。

「讓他自己調整一段日子也就好了。」她說,「這種事,我是多說多錯,現在他得了閑,我都多讓歪哥和乖哥同他親近。」

老爺子抽了抽鼻子,對小夫妻間的事,並不多發表意見,只道,「既然仲白現在心緒不好,恐怕家裡也不會多讓他管事……府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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