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六十五章 裝逼

有妻有子,有了家庭的牽絆,即使是昔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醫,也難免要沾染三分紅塵氣息。權仲白本來最害怕應酬場面,蓋因他身份特殊,人人都有和他交接的理由,又都有想和他親近的理由,因此在任何一個場合,總是如同一塊香噴噴的大肥肉跌落塵土裡,就沒有野貓野狗虎視眈眈,也總有些蒼蠅在一邊嗡嗡圍繞,恨不能上來叮上一口。他又是那樣不耐俗務的性子,任何一個人,沒有天大的面子,都難以請動他出面與會。

眾人都知道他的性子,久而久之,雖然難免具貼相邀,但誰也沒打量著他能給臉子出席。就是王尚書的壽筵,他事先出面拜個壽,那也就罷了,當日不去,誰也不會怪他。但一聽到清蕙提起,牛家媳婦可能會藉此機會,折辱於她,權仲白由不得就動了過去吃酒的心思,當時隨口安了個名頭上去,也算是對自己、對蕙娘都有個借口。可這一日早上起來,聽清蕙說起,平國公許家的壽筵,居然請了牛家,牛家居然也應了這貼,權神醫心裡頓時就打起了小算盤——許家和權家,也算是輾轉聯絡有親,他們是現在掌著軍權的當紅嫡系,兩家自從昔年那件事以後,慢慢也在修復關係,互相靠攏。按府里的做法,這一次清蕙不過去,恐怕不成。

雖知道自己過去了,人也不能進內廳吃酒,頂多就是進去給太夫人拜拜壽,人家牛少夫人要折辱焦清蕙,他在也是折辱,不在也是折辱。一早出去扶脈時還好,這個道理,是想得透的,可到了午間開宴時分,權仲白就有點心不在焉了,分明家裡沒有讓他出面,清蕙也已經和權夫人一道,先去了許家,此時只怕是已經落座,要吃吳家那嘉娘的排頭,怕也已經早吃上了,可這往日里清楚分明的脈象,此時在指間卻覺得有些含糊跳躍,他自家人知自家事——這許家就是不去,他也沒法利用這寶貴的時間扶脈了。

左右都是浪費辰光,倒不如斬釘截鐵,說去就去,權仲白也不含糊,自己上了一匹馬,只帶了桂皮一個小廝往許家輕馳過去。只他雖然一身家常衣服,輕車簡從,到得許家門前這一下馬,氣勢卻蓋過了諸多前呼後擁的達官貴人。許家的迎客子弟,都要拋下正應酬的一位客人過來招呼,極是熱情地將他讓到正堂,他要給平國公行禮,平國公慌忙親自扶起來,平日多冷峻的人,如今臉上也帶了笑影子,和他說話的語氣,不知比同自家兒子說話的口氣要和睦多少,還道,「子殷是從病房那裡趕過來的?你平日里救死扶傷妙手回春,只是打熬自己,累得也辛苦了。你嬸嬸一個小生日,你禮到也就是了,何必趕得這麼著急!就是晚來一時,又有何妨?」

權仲白微笑道,「世叔不嫌我打扮潦草、到得倉促,可見就是極為眷顧了——」

借著這話頭,便道,「平日里受世嬸照料頗多,今日到得遲了,拜壽之餘,也想親自給她賠個不是。」

平國公夫人許氏,身子素來並不太好,這幾年來已露出勉強支持之態,她要照料權仲白,哪有那個本事和心力?倒是權仲白不知給她開了多少方子。兩人自然有一份醫患情分。平國公滿口應是,令長子、五子將他一起送進內堂給許夫人拜壽,又親自看著權仲白出了堂屋,方才回來再招呼客人不提。

世家規矩森嚴、內外隔絕,權仲白到外頭拜壽,二門內是一無所知。眼看開宴時間近了,一屋子花團錦簇的大小誥命,多半都已經就座。權夫人帶著蕙娘,自然是坐在上首第一席,同坐的也都是些國公夫人、親王家眷等等,牛家幾位女眷也在其中——這亦是避無可避、無可奈何之事,儘管眾人心中,多半都知道清蕙和吳興嘉的那段公案,但按禮數就該怎麼排位,偏了哪一家,主人面子上也都是交待不過去的。

吳興嘉自從出嫁以後,也有幾年沒回京城了。宣德畢竟是四戰之地,連年都有邊寇騷擾,那裡的民風,又和京城截然不同。她看來要比從前老練了些許,不再同以前一樣,好似一塊水豆腐,吹一吹,都要掉一個角兒。甚至連從前眉眼間那掩不住的驕矜,如今都收藏了起來,面上看著,只是一個溫婉純良、含笑不語的美貌少婦,不論是從衣飾,還是從氣質上來說,平心而論,倒是要輸蕙娘一籌了。

蕙娘出嫁以後,不省心的日子沒有少過,但從衣食住行上來講,撇開皇家園林以外,沖粹園可說是北方第一園林,天然勝景,最是滋養人的清貴之氣。執掌宜春票號,漸漸掌握了實權,票號掌柜們,巴結她的力度只有更大,從前是老太爺給她送天底下有數的好東西,現在是她給老太爺,給公公婆婆,給妹妹妹夫送最難得的時鮮瓜果,衣飾更不用說,瑪瑙出嫁以後,不必在她跟前服侍,她嫁了布莊管事,自己倒是並無太多差遣,如今得了閑,不琢磨給主子做衣服,還琢磨什麼?真正是皇帝都沒有這樣精緻的日子過,雖然生育了兩個兒子,可月子做得好,自己一點都沒吃虧,不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,哪個不羨慕她命好到了十分?什麼事都是佔盡了鰲頭,就連平素里最是難纏的婆婆這種生物,在她焦清蕙這裡,對她也是真心疼愛,兩人談笑起來,就是最善於觀察眉眼的誥命,都看不出有絲毫不妥,彷彿婆媳兩個,真是和睦得不成樣子,平日家居,略無爭執……

世上少什麼,都不會少了好事的人。吳興嘉自己不說話,別人忘不了當年那段公案,她自己落花有意,欲嫁權仲白,權家卻是流水無情,一門心思地求娶焦清蕙,如此好戲,十年間也演不得一段的。何蓮娘這個小事兒精出京去了,昔年那些姐妹,如今大多都在次席上坐著,沒能上首席,可眼風若有若無,便老往首席上掃,一個個先看吳興嘉,再看蕙娘,這是什麼意思,誰能不知曉?就是落座首席的楊閣老太太,都是左看右看,看來看去,免不得就輕輕地嘆息一聲,欣然對權夫人道,「親家母,你真是好眼光,好福氣!」

這句話沒有一個字不對,可此時說出來,就擺明了是在掃吳興嘉的面子。牛家婆媳,面色都是微微一變——只這卻也難免,楊太太又不是傻的,牛淑妃在宮中,快把楊寧妃的頭給摁到地上去了。楊家不和權家親近,難道還反過來誇吳興嘉?

權夫人也不是不知道楊太太的意思,但別人誇她的媳婦,她沒有不接受的道理,也只能笑道,「您過獎啦,這孩子雖然好,可卻也有些笨拙的地方,還要慢慢地改、慢慢地學呢。」

說著,便目注蕙娘,微微一笑,蕙娘也嫣然以報。只這一笑,兩婆媳之間,關係如何,那還用說嗎?

權家人不欲生事,但牛家人卻未必做如此想,牛淑妃的做派,多少有幾分是從她母親那裡傳承下來的。楊太太煽風點火,頓時就把她給煽起來了,她眉頭一挑,頓時就囑咐吳興嘉,「侄媳婦,今兒座上親戚多,你也是少回京城,就借許夫人的生日,一會多敬幾位長輩一杯吧。這幾年,你娘家也好,夫家也罷,都是喜事連連,開宴時你都不在京里,倒是少了禮數,今日正該補回來!」

她聲音大,正說著,便有些要投效牛家的官太太,隔了桌子道,「可不是這個禮兒?姐姐今日,父親閣老,公公侯爵,娘舅位列九卿,我們早有心扯你吃酒,偏你只不在京中,一會開了席,姐姐便要留心了,不灌你幾鍾,今日可不得回去。」

聽聲氣,正是蕙娘這一輩的官家小姐,只是蕙娘辨認不出她的聲音,想來,當年未嫁時,便是要巴結吳興嘉這個尚書府千金的。

吳興嘉微微一笑,一開口,還是那樣輕聲細語,「位高責重,幾位長輩升遷獲爵,雖是喜事,可從此於國於民,也要擔上更重的擔子。興嘉夙夜想來,只覺戰戰兢兢,多半是心疼長輩們的身體,要說喜,那也是在其次了。」

這一番話說出,蕙娘倒對她有些刮目相看:她如今和吳興嘉,已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了,這些鬥氣小事,早不掛在心上。說難聽點,吳興嘉還要去抱淑妃的牛腿,她卻是能扯著淑妃腦殼上那幾根弦,令她手舞足蹈的人。吳興嘉就是還和從前一樣,處處都要踩她,她也未必不會稍加容讓。只沒想到,幾年曆練,吳興嘉也要比從前更老練得多了,這話說出來,頓時就顯出了她的境界。

可欣賞之情還沒往上泛呢,吳嘉娘又往下說了,「要說這些年來最值得高興的事,倒是家裡人丁興旺,不論是夫家還是娘家、母族,都是連年添丁帶口,文武都出了人才……後繼有人、綿延不絕,這就是我們當家人的福氣了。還有什麼事,比這件事更重要呢?」

她微微一頓,又瞅了蕙娘一眼,紅菱嘴往上慢慢地翹了一翹,這才又垂下眼去,慢條斯理地喝她的花露水兒了……

也算是歷練過了,有了些長進,知道和蕙娘拼錢,那是拼不過她的。拼權,有顯擺的嫌疑,不如來拼她的軟肋,那是一揪一個準兒,往蕙娘心尖尖上踩——不論是權家還是焦家,人丁都不算興旺,這一點,是和牛家、吳家沒得比,短時間內,亦真無法改變。

現在吳興嘉,還聰明在一點:難聽話她教別人來講。她自己話音剛落,廳內便有人笑道,「可不是這個理兒?您這樣的人家,講的也就是個傳承了。只要家裡代代興旺,日子只有越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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