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六十四章 情絲

權仲白行醫多年,什麼場面未經歷過?福壽公主才一開聲,他便在心底嘆了口氣,才要開口時,下人們卻已潮水般地退出了屋子。權仲白心底,倒不禁一凜:這個福壽公主,平時總是嬌嬌怯怯、弱不禁風的,身子也不大好,不想對底下人管束居然如此嚴格,她要只帶個貼身宮女,和年輕外男靜室密談,底下人竟是一句話也都不敢多說。

走到這一步,權仲白也不再矯情了,他並不說話,只是沉下臉來,冷冷地望著福壽公主。任是福壽公主眼波流轉,幽怨之意盈盈欲滴,他的眼神也不曾出現一點波動,周身氣勢反而越來越冷,哪又還有半點旖旎?

少女心事、患得患失,最怕是遇到不解風情的魯男子,福壽公主眼波如絲、似怨似訴,凝睇著權仲白,半晌才細聲道,「這一個多月來,先生似乎很有些心事,對福壽,也沒有從前那樣和氣了……」

權季青正是一個多月前失蹤的,權仲白雖有城府,但福壽公主的眼力亦十分敏銳。每日里他見到這許多人中,恐怕瞧出他異狀的人,一個指頭能數得過來,福壽公主一個月才見他幾次,能發覺不對,恐怕還是出於少女那敏感的心事。

權仲白又瞥了福壽公主一眼,見她星眸帶盼、桃腮微暈,真是說不出的動人,叫人見了,真是打從心底生出憐意來,恨不能滿足她的所有要求,不忍讓她失望……他只得又嘆了口氣,沉聲道,「公主,這件事你從前也提過,權某從前也給過你一個回答。這回答,我是不會更改的。」

福壽公主面上頓時閃過了可以眼見的陰霾,她又垂下頭去,輕聲道,「權先生,這件事,以你的本事,絕對能安排得天衣無縫的……」

「嘿,天衣無縫。」權仲白倒被她這句話勾起了心事,他喃喃地道,「這世上又哪有任何一件事,能做到真正的天衣無縫。」

流露這片刻真情,在福壽公主跟前,已有幾分冒險,這女娃自幼在宮廷中長大,察言觀色的本領,自然也是一絕。又因為大有可能嫁到西北,成為羅春的哈屯,皇上未雨綢繆,給她安排了不少教席,雖然她平日里不聲不響,一點都不起眼,能力似乎極為平庸,但只從剛才一件事,便可見到她內心深處的丘壑,更別說這一兩年來,隨著朝野間局勢的變化,她明裡暗裡,已經央求了好幾次,想要讓權仲白為她辦一件事,權仲白雖未答應,但也清楚地認識到福壽公主並非是表現出來得那樣簡單,在她跟前過分忘形,沒準就會被她抓到一些線索,藉此探知到他的一點把柄。

「再說,這件事牽連甚廣。」也許是因為心緒的確不好,今日他特別沒有耐性,決心把話說開,「我幫助公主不要緊,事後兩國該如何善後?羅春娶不到公主,可不會善罷甘休。這樣的事關係到了天下政局,並不是我一個醫生可以隨便插手的。」

他又瞟了福壽公主一眼,不輕不重地道,「再說,公主你一個弱女子,沒有了皇室名分,一個人如何安身?你身份敏感,萬一被人尋到,良國公府頓時便是大禍臨頭,難道我助你脫身後就不再管你?少不得要為你尋個妥善的去處監管起來。十幾年內,甚至都不好隨意出門,另行婚配更是想都別想。天長地久,你的一輩子,還不是被耽擱住了?」

這一回,福壽公主咬住下唇的力道,不禁就更大了幾分,她默然片刻,方才幽怨地道,「蕙姐姐國色天香、十全十美,福壽比她不上……這一輩子,都只有欣羨的份兒。可先生您知道么,福壽最羨慕她的,不是她的能耐、她的財勢,甚至也不是她的長相……福壽只羨慕她生得比我早,羨慕她,羨慕她有先生這樣的夫君……」

如權仲白所說,一個弱女子,沒了皇室的名分,只能被他的羽翼護衛,甚至都不好另行婚嫁,只能落得和青春虛度的下場。那麼於情於理、水到渠成,權仲白擔負起她的終身,也就成了自然的結果。一個皇室公主,情願連名分都不要,來做權仲白的小星外室,心意如何那還用說嗎?福壽公主是一句不該的話都沒有說,只對權仲白做了一個請託,便等於是把世上所有的情話都說得盡了,這世上怕也只有權仲白這樣的人,能如此鐵石心腸,將她幾次表白,都給擋了回去。

「請先生賜我神葯,助我假死,先生不肯答應……」福壽公主見權仲白並不答話,只好自顧自地往下說,說到這裡,她禁不住怨懟地橫了權仲白一眼,才續道,「可我請先生別治我這嗽喘的疾病,令我的身體,不適合嫁到塞外,先生卻也總是嚴詞回絕……」

她不禁輕輕地飲泣了起來,「先生別怪我福壽膽小怕事,實在幾千年來,哪有真正的嫡親公主被賣去和親的道理。塞上苦寒不說,羅春已有數位哈屯,個個來歷不凡,又都追隨他年深日久,早已生育了兒女。福壽此去,夾帶大秦國勢,只怕不為大哈屯所容……羅春和皇兄如膠似漆時還好,若是一朝反目成仇,天下之大,我又哪有容身之處呢!」

不論福壽公主該不該抗拒和親,採用的手法又是否正大光明,但這番話她是真說得動了情,一字一句,也都是發自肺腑的擔憂。權仲白嘆了口氣,和聲道,「要不是也知道公主的難處,先頭您一提這話,我也不會再給公主扶脈了,您身子底子還算可以,要是再努力一把,也不是沒有機會在出嫁之前,把嗽喘的老毛病給壓制下去,這樣一來,便可早日為萬戶生兒育女,有了兒女,你在萬戶身邊,就算是紮下根了。公主如還有些別的想法,一心只要自誤,我權某人也是只能醫病,不能醫命!」

福壽公主也算是權仲白的老病號,是他看著長大的,隨著年歲的增長,她對權仲白起了些異樣的心思,這事瞞不過他的眼睛,但也不至於成為權仲白的一個心結。他處理這種事,那是遊刃有餘了,這一番話,說得軟硬兼施,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,又顧及了兩人的情分,福壽公主的眼淚,撲梭梭地順著臉頰落了下來,她哽咽著道,「我知道您的意思,您和我說過,『要不是有滔天的本事,能夠改命,這種事遇到了也就只能認命,求別人是求不來的』。是……是福壽沒有本事!」

畢竟年歲還小,就有些心機,也被情緒衝散到了一邊,福壽公主一扭身子,靠在心腹宮人身上,便孩子一樣地抽泣了起來。「可我問您,究竟是誰重提和親之事,把羅春從我無緣的姐夫,變作了我的未婚夫……您、您卻怎麼都不肯答我。我也沒想怎麼著,我就是想知道,不成么?」

她抬起頭來,紅著兔子一樣的眼兒,切切地望著權仲白,幾乎是有幾分歇斯底里地道,「我這一輩子,就被那人幾句話定了弦兒,難道我連他的名字,都不配知道么?」

權仲白又哪裡能不明白她的心情!他發自肺腑地嘆了口氣,低聲道,「我不會在背後嚼舌根的,公主若信我不會向皇上告密,便也當信我,不會向您透露這個秘密。」

福壽公主沒話說了——這個檀郎,有多迷人,就有多無情,他雖有那水墨一樣潑天的風流護身,可對哪一個如花似玉的後宮女子,都是那樣不假辭色。她就是流上一河的眼淚,恐怕都動搖不了他的決心。

權仲白那話,雖然處處在理,可也點出了一個事實:在他心裡,只怕福壽公主和皇上的地位,並沒有孰輕孰重。也就是說,自己在他心裡,是一點都不特別……

這就有點傷人了,國事當前,她的身份,註定不可能隨心所欲。福壽公主本能地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,可無法同戀慕的對象有個結果是一回事,在他心裡毫無地位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她又感到了一種別樣的沮喪,順著心尖尖滴了下來:那個焦清蕙,真就那樣好?生得是挺美,可除了這個,她還有什麼!說到美貌,後宮中也不是沒有能比得過她的女子,憑什麼,憑什麼香山靜宜園裡,流傳的全是沖粹園內夫唱婦隨的故事,憑什麼她得遠嫁漠北,去做羅春的三哈屯,而焦清蕙卻能獨佔鰲頭,坐擁天下最豪奢的財富、最、最迷人的男子,以及最清幽的園林,享著那人間有數的清福?她不過一個偏房庶女,可她福壽公主卻是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!

「先生必定極愛少夫人……」雖有衝動,想要將權仲白趕走,再不想看到他俊逸的容顏,但隨著皇兄健康惡化,福壽公主內心也是深知,在京城內,再沒有誰能挽回她遠嫁的命運,真是再看他一眼,就少一眼了。儘管被他毫不留情地多次拒絕,一顆少女芳心幾乎承受不了,但她依然不捨得令他離開,眼看兩人話題,似乎無以為繼,她慌忙又尋了一個話頭。「福壽還記得,先生成親以後,日漸容光煥發,面上都多了些生氣……」

她又瞟了權仲白一眼,猶抱著萬一的希望,低聲道,「雖說近一年以來,您心事重重,似乎漸漸少了歡容,但想來,那亦和少夫人無關,少夫人這賢內助,必定能撫慰您的情緒,讓您更加開心快活……先生您道,福壽說得對嗎?」

與其說這是一次拙劣的離間,倒不如說這是一次隱晦的表白,權仲白苦笑了一聲——要再回絕福壽一次,可能傷她是有點過了,他雖沒有太多憐香惜玉的情懷,但也不願意把一個稚齡少女的尊嚴,摧殘得太重。

可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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