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四十八章 天危

皇上出事,自然非同小可,權仲白和清蕙交換了一個眼色,都看出對方心底的震撼。

他也不是婆媽之人,當下便一提身子,和桂皮一道快步往側門過去,一路上桂皮連喘帶咳,一邊走一邊給他說了原委,「昨晚在湖邊飲宴,也許是受了風寒,今早起來就不大舒服,咳嗽了幾聲,才要傳喚您呢,又被國事耽擱住了。剛才幾位閣老才退下去,就發起高燒來,這會歐陽家幾位御醫也都過去了,可皇上只要您給把脈開方,剛才來了一次,沒找到您,還當您在城內,剛打發人往城裡過去,您倒是就回來了!」

高燒忽起來勢洶洶,很可能就是肺經出了問題,權仲白心底一沉,面上卻不露聲色,只道,「曉得了,我的藥箱帶了沒有?」

桂皮如此靈醒,這些瑣事自然安排得妥當,還未出沖粹園,便已有人送來了權仲白的藥箱。他自己卻是一溜煙跑在前頭,給主子開路去了。

權仲白身份特殊,得到皇上的愛寵,沖粹園和靜宜園之間有一條通道,可以隨時進出,方便他為皇上看診。今番皇上有事,各處倒還都未知道,要不是桂皮當前打了招呼,事前又的確有人過來尋找權仲白,權仲白這般貿然要進,守將幾乎不敢放行,饒是如此,他進靜宜園也頗費了一番周折。好容易進了園子,一路還有好幾撥人馬上來盤問。

權仲白也是經歷過風波的人,只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,心裡不由更為沉重:以他的聖眷,從前朝到今朝,平時進宮,就不掛腰牌,又何曾有人敢上來相問?上回進宮進得這麼艱難時,恰好就是先帝病危,那一次真是險到了巔峰,差一點點,就沒有把安皇帝給救回來。就是其後,安皇帝也一直都沒有真正第從那一場病中恢複……

上回把脈,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,當時皇帝的脈象也還十分正常,除了他先天帶來的隱患以外,幾乎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徵兆,起病這麼兇猛,要救回來往往比較難,若是再來個皇子逼宮,朝廷的風雲變幻,還真是很難說!好在這一次皇帝來靜宜園只是小住,沒有把太后、太妃也接來,不然,這一次要治病,花費的心思恐怕不會比上一次更少。

權仲白的心好似被分成了兩個部分,第一部分是又緊張又有條理地思忖、分析著局勢,第二部分卻是已經開始盤算,以皇上的體質來說,該如何退燒,用什麼葯,再怎麼針灸。心底念頭飛轉,面上卻絲毫疑慮都不露出,任是幾撥兵馬停下來喝問,他也絲毫都不搭理,只留桂皮和他們夾纏,自己拎著藥箱,很快就靠近了皇帝居住的玉華岫皋塗精舍,只這一次,精舍門口把守著的卻不是尋常守將了,乃是鄭家大少鄭宇和,他今日身披甲胄、面色端凝,即使是見到權仲白,也不過是用眼神打了個招呼,將身子一讓,卻是什麼話都不肯說……

權仲白二話不說,快步進了裡間,果然見到幾個御醫已經到了,都正跪在地上,預備輪番給皇帝把脈。

他熟知太醫院規矩,皇上用藥,必須幾個太醫斟酌了出方子,從脈案到藥方都要有幾個人的手印,必須禁得住後來人的質問。因此開出來的,泰半都是無功無過的太平方,若是一般時候那還好,此等急病,誰還容得他們這樣慢吞吞的行事?封錦本來坐在皇帝床邊,還有宮中一位白貴人,正給皇帝擦拭額前熱汗,見到權仲白進來,封錦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,起身道,「子殷快來扶脈!這裡交給你了,現在園子里亂的很,連公公在外地沒能趕回,我得出去辦點事兒!」

到了這時候,任何人都信任不了,唯獨可以放心交付大事的,也只有皇帝自己的嫡系了。權仲白也不交情,道了聲得罪,從幾個御醫手中,把皇上的脈給接了過來,才止一按,面色就是一沉,脫口而出道,「這是肺炎無疑了,邪毒壅塞,難怪這麼快!」

他瞅了白貴人一眼,直接就問,「昨晚皇上臨幸你了?」

白貴人身世雖然不大顯赫,但也是名門嫡女,聽到這麼一問,自然緋紅了臉,國色天香般的臉龐,再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情。她望了封錦一眼,見他已經出了屋子,才輕輕地點了點頭,道,「是,可昨晚皇上還好好的呢……」

「你出去吧!」權仲白不容分說地道,「就在外屋候著,一會要你來服侍了,自然喊你進來。」

也不顧白貴人聽了會怎麼想,便把她連逼帶推地送出了屋子,自己門一關,回身開門見山,「皇上的身子骨底子,我們自己人心裡有數,胎里的不足,先天肺經就不好,和先皇是一色毛病。尤其是皇上平日操勞、心血耗得快,也不適合多近女色,恐怕這次病起,就是昨晚受了風涼,卻偏偏還同女子尋歡作樂,因此起了病,便一發不可收拾了。為今之計,還是先退了燒,再補益元氣,以桔梗為主,一朵雲、十大功勞、野薑並白果輔助,先開方,再針灸吧?」

同一般人想的不同,太醫院內的明爭暗鬥,倒並不是圍繞著誰給皇上看病這回事,一般的太醫,想的只是坐穩太醫院醫正的位置,給達官貴人們扶脈開方,大收診金。至於診治皇帝這種隨時都可能掉腦袋的事,沒有人會爭著去做的。權仲白肯出頭,幾名太醫如何不肯?當下都道,「說得是,果然子殷是年輕人,一眨眼就有一個方案拿出來了。」

權仲白深知個中講究,此時卻也懶得和他們計較,不過是走個流程而已,當下便自己做主開了個方子出來,這群太醫看了自然也只有說好的。

此後抓藥、熬藥、試藥、喂葯,便不必權仲白親自安排了,按宮中規矩,兩位太醫留下,預備日夜用藥,他這個不入太醫院的真正御用醫生,反而不算在內。還有幾個親近的內監在一邊服侍,至於白貴人,被權仲白趕出去以後,倒也知趣,並未想要進來,爭奪那虛無縹緲的「服侍湯藥」功勞,倒是乾淨利索地回自己的住處去了。

到了這種時候,服侍皇上的工作有內監們在做,幾個大夫,反倒只是呆坐,因熬藥畢竟也是費時,他們只能在一邊干看著,權仲白試探了一下皇上的額溫,眉頭暗皺,便道,「這時候沒有什麼發汗一說了,被子全都掀開,把皇上脫|光了,拿涼毛巾來擦身。再去預備一點冰塊來!」

眾人頓時又是好一通忙活,幾個內監把皇上圍成了一周,權仲白抱著手在一邊看著,只是皺眉沉思,過了一會,歐陽太醫給他遞了一盞茶,道,「你也忙活了有一個時辰了,且喝一口茶潤潤嗓子吧。」

權仲白這才發覺,一旦忙起來,時間是過得真快。他捏著茶杯下沿,望著皇上隱隱約約露出的一點身影,不覺低低地嘆了口氣,歐陽太醫也自意會,他壓低了聲音,「燒得太高了,恐怕就恢複過來,也……」

「是有這個可能。」權仲白也不避諱,他搖了搖頭,感慨頗深,「只怕天下的形勢,又要隨著皇上的身體,而變上一變了。」

「你又何必這麼擔心?」歐陽太醫說起來還是權仲白的大師兄,兩個人私底下說話,不大避諱,「反正不管怎麼變,你們權家的榮耀倒不了,天大的熱鬧,你也就是冷眼瞧吧。」

這倒也是知心話,皇上若是此時去世,大不了權家就沉寂下去,對他們這些老牌世家來說,還是有機會再起,倒是別的那些更興頭,更當紅的名門世族,卻大有可能因此而倒台。至於歐陽家,多年的醫藥世家,和哪個主子關係都不親密,換了誰上台,也都和他們無關。在這樣緊要的時刻里,他也還是看戲的不怕台高——反正,權仲白已經把歐陽家最後一個風險都給擔走了,朝野上下誰不知道,皇帝的身體,那是權仲白在負責,和他們歐陽家可沒有一點關係。

權仲白也懶得和歐陽太醫多說:和他說東海、南海、泰西、新大陸,沒有一點意思,歐陽太醫的眼界並不到那個地步,還想不到人亡政息這四個字。要是皇帝沒有熬過這一關,同當日明武宗一樣,也是因為肺炎去世了,那麼上位的極有可能就是皇次子,牛家一旦得勢,楊家、桂家、許家總要倒霉,南海兩大將領,被奪權了還好些,要是心一橫,聯手反叛起來,那麼這個天下,可就真要亂了。西北的羅春,海外的魯王,可不是做夢都要笑醒?

一個巨人,總是要倒下的時候才能顯示出份量,從前皇帝還健康的時候,似乎總是充當著不大光彩的角色,這裡也要插一腳,那裡也要翻雲覆雨一番。可現在他有了危機,才顯出來自己的能耐。承平九年間,發生的這所有一切變化,甚至是國勢上的轉變,又有哪一個能離得開皇帝的努力?這整個天下大勢,都是因人成事,因的就是他這個九五之尊,這一點,如今來看,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了。

同當年不大一樣,如今權仲白想要救回他的心思,要真誠得多了,只是人有命數在,皇帝一家子,肺都容易出毛病,這要是肺炎還好,治好了也就是治好了,最怕是轉成肺癆……

權仲白不再想下去了,見封錦大步進了裡間,便迎上前問,「外頭都處理好了?」

封錦俊秀溫潤的面容上殺氣一閃,他點了點頭,咬著牙道,「淑妃娘娘也實在是心急了一點,這個皇貴妃還沒封呢,就已經把自己當成副後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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