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四十三章 暗涌

進了二月,朝廷的兩件大事都有了進展。因孫侯帶回來的那支船隊,經過寰宇遠航,有些需要大修,有些乾脆就不能再做遠航之用了,因此朝廷終於開始在沿海修築新的福船,一併將泉州開埠的事,提到了日程上來,排在之後的還有天津,因天津畢竟離倭國近些,那裡銀賤銅少,又閉關鎖國,不大和紅髮人做生意,正適合大秦商人兌換白銀的需要。

這是一樁事,第二樁事,入股宜春,這件事延宕下來,主要是因為鍾閣老身子骨不爭氣,前段時間的瘧疾,一直都沒有好透,如今很難再勝任首輔的工作,只得黯然上書,要告老還鄉,好好地回鄉調理自己的身體。皇上是有意跳過方閣老,直接指定楊閣老為首輔,只是其中還有些文章要做。過了個年,方閣老也有點擋不住,他的德望人脈,的確是坐不穩這首輔之位,於是亦上書辭了首輔,倒也沒有退休,而是被調任出去,管別的了。

至此,楊閣老終於掃清了仕途上的全部障礙,用九年的時間,走到了大秦文官所能達到的最高點,成為了大秦首輔。

他在北邊數省實行的地丁合一,去年剛推行就已經見效,如今自然寵幸日深,在朝野間的威望,也就更上了一層樓。這一次內閣空出了兩個位置,皇上竟不放新人進閣,很明顯,就是為了給楊閣老樹立威嚴,培養黨羽的時間。畢竟和當年的焦閣老比,楊閣老終究還是差了那麼一點。值此新官上任時,楊閣老再推了入股商號一事一把,朝中竟沒了反對的聲音,那些大商家雖然急得上躥下跳,但此時態勢非常明顯,誰出面說話,誰就是被商戶買通了的傳聲筒。仕宦為商戶張目,在檯面下倒不稀奇,可擺到了檯面上,還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。

有此一推,從宜春票號開始,盛源、乾元幾家票號,都要開始清算資產,為朝廷入股監管經營做準備,還有些綢緞、茶葉等民生巨頭,也被列入了監管的行列之中,只是比票號要慢一步而已。喬家三位爺再一次齊聚京城,不過因蕙娘臨盆在即,倒是不把這些瑣事,拿來煩她了。

就連國公府,現在也不拿同和堂的事過來催問——也是天意如此,春末夏初,海面多有颱風,許家的船被耽擱在了青島,又要改走陸路進京,恐怕到京城時,她已經臨盆。那就是有任何大事,都要等生完孩子再說了。因此蕙娘也不管權季青等人,在外都琢磨什麼,反正她自己安安耽耽,在沖粹園內吃飽喝好,就等著胎動生產了。

權仲白這幾個月,也很少和權季青照面,因皇上移駕到香山靜宜園預備避暑,他連城裡都不用去了,只在沖粹園和靜宜園之間來往,同國公府的往來都不多。蕙娘也好奇,權夫人、國公爺又或者是權季青,有沒有什麼別樣的舉動,但從身邊人安閑的表現來看,卻又覺得恐怕還是沒有。

這幾個月唯一一件被她知道的事,便是權叔墨兩口子往南邊去了,何總督動作不慢,也許是為了向蕙娘示威,去年宜春回了他的面子,今年才過元月,他就給權叔墨謀了個從四品的副千戶,在諸總兵旗下,也算是高位了——諸總兵自己的大兒子,現在也不過是五品身份。又有何蓮娘有孕的消息,小兩口也算是雙喜臨門,三月初便揚帆往江南過去,權仲白特地去送了三弟,回來後雖然極力遮掩,但依然有些感慨之色,坐在桌邊,發了半日的呆。

一家子兄弟五個,現在就只有一個幼金還在家裡讀書,卻也被他姨娘管束得老實無比,一點都沒有惹人憎的嬌驕之氣。蕙娘心裡,也是有些感嘆的:家裡人少,她和文娘、子喬之間,猶還有些心結呢。以長輩們如此行事,這四兄弟不分崩離析都怪了,只是可憐權仲白,對權位最沒興趣的人,到頭來外人看著,倒像是他一個個把兄弟們給趕出了京城一樣。他心裡滋味如何,是可以想像的。

但兩夫妻現在也不談這些,權仲白學了老莊,很注重孕婦要『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』。這兩個月,沖粹園就像是世外桃源,外人外事,絲毫不能相擾,只得一家三口,在園中悠遊。權仲白還賴不過蕙娘,把一些花月湖景,都起了雅緻的名。他們常繞著散步的蓮子滿,旁邊幾座亭子,都被挖空心思,安了名號。

因歪哥過了五月,便有三虛歲了,一般有些人早開蒙的,三歲半、四歲,就給延請塾師回來。他又精靈頑皮得不成樣子,不論權仲白還是蕙娘,都不是他的對手,這一陣他正和蕙娘商量,是否要給歪哥預備起開矇事宜,「周先生這一次特地從東北過來,就是想看看歪哥的天分。」

說到周先生,蕙娘也是有點納悶,他混著管事們一道進京,但又在同和堂沒有職司,不過是在沖粹園內閑散居住,每日里也不來擾她,就是對歪哥都沒什麼關注,她便道,「這也太小了點吧,哪裡看得出來呢?難道周先生一眼就看出來,歪哥沒什麼天分?」

「周先生一身家傳絕技,哪裡肯輕易授人,一看天分,一看人品,這都不是一兩天內就能看出來的。」權仲白道,「當年我學醫時,就是先在他那裡玩了有兩年,才得傳湯頭歌訣,就此走進了醫道之中。當時我的年紀,也不過才堪堪六歲而已。」

六歲學醫,是比較早了,所以權仲白雖然師從兩家,但出道也早。蕙娘多少有些好奇,「你才六歲,就能下定決心要寄託醫道,國公也就竟真讓你去學了?他老人家行事,真是耐人尋味,令人捉摸不透。」

兩夫妻在一處,自然是談天說地,什麼閑篇都扯,權仲白道,「其實學醫也算是家裡的安排,當時我爹問我,爵位大哥襲了,我該從什麼出身。經濟、仕途、天文、地理,任何一道都好,只是不能做個閑人。我因覺得母親是生我去世的,從小朦朧中總想要做個醫生,聽了問便隨口一說。當時很小,從未覺得不對,之後第二天便被抱到周先生那裡,也沒感到不妥。其實現在回來想想,恐怕他們是早聽到我說要做大夫,所以才把周先生從老家請了過來。」

權仲白雖看似叛逆,但一生走過的路程,似乎都在良國公算中,現在連歪哥的前程,國公似乎都早有了盤算。蕙娘就算沒權仲白那股倔勁兒,也不禁油然而生一股不悅:連他們父母都沒說話呢,國公就把周先生給安排來了,這是什麼意思……

權仲白看她眉眼,多半也看出了她的心情,他按了按蕙娘的肩膀,「這也只算是歪哥的一個機緣吧,他真沒有興趣,周先生也決不會勉強的,他的針灸術乃不傳之秘,不是他點頭,一般人想學還學不到呢。」

蕙娘也有點好奇,「這針灸術這麼神奇?怎麼沒聽說周先生的名氣,都只知道你是歐陽家的弟子。這兩門不傳秘術,倒都集中在你身上。倒讓你給發揚光大、融會貫通了。」

「我也就是這一代而已,」權仲白噓了一口氣,「當時兩邊都發了重誓,絕不再傳,不然和你所說,帶幾個徒弟出來,也就沒那麼疲累了……」

眼睫一扇,也就不提周先生了,轉和蕙娘道,「前些日子,我去祖父那邊扶脈,還特地問了四姨娘一聲。連岳母和四姨娘都很茫然,文娘幾次回娘家,倒都是笑口常開,沒說什麼不好。」

當時蕙娘那麼一問,沒想到他就這麼上心,知道她挂念妹妹,還特地為她向家裡人打聽,蕙娘心裡,也有些甜甜的,她也是血旺頭暈,沒想太多,便和權仲白感慨,「沒有親娘,畢竟是差了一點,太太待她雖好,可沒上心。四姨娘又是一心以太太為馬首,因她不能養老,看她也是淡了。她性子倔,有苦處,也不大會和家裡人說。」

話出了口,才想到權仲白也是沒有親娘的,一時不禁有幾分後悔失言,這尷尬之色便流露出來,倒是權仲白並不在意,和聲道,「也是,我從小要不是爹格外偏疼,沒準性子也還要更加偏激古怪。」

權夫人再視如己出,也終究是有差別的,權仲白倒是說得很白,蕙娘默然片刻,忍不住又笑道,「就你現在和你爹的關係,要說他特別偏疼你,誰信。」

「是從小就比較偏疼,因為我沒娘嘛,大哥又有祖母帶。」權仲白想了想,也自失笑,「沒想到就是我最不聽話,一旦學成出師,立刻就滿天下的晃蕩,辜負了他好些年的指望。就是現在,終於要接過世子位了,還要和他頂牛呢。」

只這一句話,頓時帶出了幾個月來兩父子的紛爭,蕙娘自然很關切,「怎麼頂牛了,難道你把喬十七的事——」

「沒有真憑實據,說了也是無用。」權仲白哼了一聲,「還是宮裡的婷娘……這幾次進宮,我依然不肯去看她,爹氣得不得了,和我吵了好幾次。我也不管,要我接管權家,那就得憑著我的路子來。他還真以為我就是個傀儡,他拉一拉,我動一動?」

權仲白對瑞婷,的確是十分絕情,從瑞婷入宮的那天起,他就對這個堂妹不聞不問。現在要接過世子位了,按理來說,婷娘也該列入他的照管範圍,可看他意思,還是想任婷娘自生自滅,蕙娘也能想像得到國公的無奈,她噗嗤一笑,「你們也算是一對父子冤家了!」

「只盼著以後歪哥不要這麼折騰我就行了。」權仲白摸了摸蕙娘高聳的肚子,俊秀眉眼,慢慢地柔和了下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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