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二十五章 決斷

縱使此時的京城,不知還有幾番暗流正在涌動,但京城的太陽,每日里自然也都會照常升起。這一日似乎和平時也無甚不同,立雪院兩位主人早上起來,權仲白照例收到了許多出診邀約,其中就有來自鄭家的帖子:據說,是他們家姑奶奶,桂家的二少奶奶動了胎氣,這會也不敢輕易搬動,請權仲白過去給她扶脈。這帖子又順帶著和權仲白敘了敘舊,並以故人的身份,力邀蕙娘也一道跟著過去,說是桂含春借岳家寶地做東,欲請兩夫妻在鄭家用個便飯。

算不上太得體的借口,但也不是說不過去,外地人家,遇事可能有自己的規矩,尤其是請個年輕男大夫來看產科,希望有其妻子在一邊陪伴,也很說得過去。權仲白那個性子,自然是拔腳就要過去,蕙娘『無可奈何』,只好派人向歇芳院打了一聲招呼,自己速速穿戴起來,便同權仲白一道,又再往鄭家過去了。

鄭家正辦喜事,雖說正壽日過了,一干尊貴外客不再叨擾,但自家族人、並遠親近鄰,卻是要連吃幾天喜酒的。府內處處熱鬧,震天的鞭炮聲、嬉笑聲、戲樂聲,隔著幾重院子,都還能隱隱飄到蕙娘的轎子里。她一面聽著這個,一面在心底暗暗地計算著腳步:在車馬院里換了小轎子,由小廝們抬著進了二門,在二門裡再換了婆子,走到如今,已是深入內院了。一般回來省親的嬌客,因有姑爺在,都是住在客院里的。看來,這位桂二少奶奶,在父母心中還是頗有地位,在夫家又很得寵,也算是位有福之人了。

要和桂家做生意,她自然事先派出人去,收集桂家的種種資料。尤其是桂含春的生平、個性,更是早有打聽。因此,當轎子在一座小院跟前停下,幾位侍女將她自轎中扶出時,蕙娘一眼便看見了門前和權仲白握手言歡的疤面青年。

他比權仲白年輕幾歲,但因權某人善於養生,又常年居住在京城富貴錦繡堆中的緣故,兩人看來竟是年紀相當,桂含春還更顯年紀。這些年的邊境戰事,使他的氣質同京城中的禁衛軍,又有極大區別,雖身著光鮮衣物,但眉宇間似乎自帶了邊疆煙塵,尤其是面上淡紅色一塊傷疤,更顯鐵血氣息。這種人雖然第一眼不能討人喜歡,但卻通常都很能令人放心。蕙娘只看了他一眼,便在心底鬆了口氣:這種時候,最怕見到的就是趾高氣昂、自鳴得意的衙內人物。那樣的人雖然好對付,可卻根本無法當機立斷,快刀斬亂麻地在重重局勢中作出決定,在如今京城的□勢之下,同這種人謀事,只是徒費唇舌……

她在打量桂含春,桂含春何嘗不在打量著她?兩人目光碟旋在對方身上,也不過只是片刻,便都對彼此含笑點頭,就算是打過了招呼。蕙娘便進裡屋去見桂二少奶奶——因尋的那個借口,她正半躺在床上,倒不必下床出來迎接客人了。

「真是勞動權世兄了,」她眉眼含笑,溫溫和和地同蕙娘道,「昨兒勞累了一天,今兒還真有些不大舒服。正好就借著此事,我也躲躲懶,不到母親跟前去,不然,又要應酬上一天光景。有些多少年沒見的老親友,也要上來問西北的事,這不仔細說說,還容易得罪了人……」

蕙娘亦抿唇笑道,「弟妹客氣啦,我昨兒大晚上的打發人給你送信,你不都沒說什麼嗎?」

她一面說,一面打量四周環境。鄭氏也明白她的意思,因道,「不必擔心,我這一次過來,人多。娘家就給打發了幾個雜使婆子,這也是我從前在娘家住的老院子了。一會咱們到西裡間去,門一關,再清靜不過,聲音稍微小一點兒,別人也聽不見什麼。」

她雖顯得很有把握,但蕙娘看到那高高的頂棚,心裡還是有些顧慮。她也並不多說,只同鄭氏天南海北地扯些閑篇,因又談到現在廣州大放異彩的桂含沁一家。鄭氏道,「他們在廣州那是樂不思蜀,說是那裡民風自由,要比西安城自在得多,和京城就更別提了。現在含沁接了些族人過去,還有幾個弟妹的親戚,也都在廣州營生。據說那裡的生意,確實好做。」

會接族人過去,泰半都是在當地已有一定的勢力,需要自家人來幫襯了。蕙娘點頭道,「我聽說楊家也有指揮么,似乎就是楊少奶奶同族的弟兄,這回也立下戰功了——到底人丁旺,他們這一族現在除了文官,居然還出武將了。」

文武藩籬,高不可攀,鄭家、焦家都算是文官譜系裡的,世代必須靠科舉出身,否則再大的富貴,也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。鄭氏也道,「是,我們也都說,那是極難得的人才了。別看現在才是個千戶,可年紀還不算太大呢,將來再進一步,在千戶位置上退休,也是大有可能的事。」

不免又和蕙娘嗟嘆了一番京中各大戶人家的起落,正說著,桂含春同權仲白聯袂進來,桂含春便含笑沖妻子道,「說什麼呢,這麼動情,連眉頭都皺起來了。」

鐵漢柔情,他雖然一身武將氣質,但對妻子說話的語氣倒很柔和。內外之別,立刻就看出來了,不比權仲白,對外人說話是一番討人厭,對內人說話,是另一番討人厭……鄭氏忙亦笑道,「沒有動情,就是白說些別人家的事。」

桂含春和權仲白對視了一眼,兩人的表情,似乎都在說:婦道人家,就是這麼三姑六婆……自然,這兩個聰明人,也是不會將這話給說出口的。權仲白便請鄭氏起身,道,「聽說弟妹小產過幾次,可否和我仔細說說歷次癥狀……」

他這裡正開口呢,那邊桂含春已經沖蕙娘使了個眼色,從容道,「他們談他們的,嫂子,裡間請。」

說著,便親自將通向裡間卧室的帘子高高挑起,如此,權仲白等人在外間問診,兩人在裡間商議,彼此一眼可以望見對方,但說話聲稍低一點,便不至於互相聽聞,這番安排,可說是比較妥當了。

從細節處見工夫,這位桂少將軍,顯然不是只懂得打仗的武夫,也算是粗中有細了。蕙娘心裡,對他多一份信任,進了裡屋入座之後,她也為自己的魯莽道歉,「著實是事出有因,才這麼著急上火。也就是要趕在這幾天內,把事情安排出個結果來,不然,一旦局勢變化,則雙方都有事要忙,這段善緣,也許就結不成了。」

桂含春雙眸精光一閃,沉吟了片刻,才道,「剛才子殷兄和我一路進來,也說了這麼一番話。貴伉儷深居朝政中心,消息靈通,不說我們窮鄉僻壤的桂家無法相比,恐怕就是我岳家都要瞠目其後。能使得您和子殷兄都這麼看重的消息,想來,也不是什麼小事了?」

蕙娘左右張望了一番,低聲道,「就因為事情不小,所以才更要慎重。這件事,誰也不知會鬧得多大,也許會引發另一番朝堂風雲,那也難說。」

桂含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,居然也不再問,蕙娘心底,吃得更准了——識看眼色、深知進退,桂家這位宗子起碼從第一印象來說,同喬家、焦梅甚至是焦老太爺給焦家的評語一樣,雖然僻處偏遠,但家風嚴正,決不吃裡扒外、出爾反爾,還是很靠譜,很是值得來往的。

兩人初次見面,肯定要互相試探、熟悉一番,也摸摸對方的底細。桂含春一時並不著急於切入正題,而是彎彎繞繞,和蕙娘敘了敘舊。「昔年西北戰事吃緊,朝廷軍糧調動艱難。我們的糧草官到京城要糧,就多虧了貴祖父熱情招待,一力為之奔走、斡旋。雖然雙方未謀一面,但實在還是有交情在的,家父一直很感念老爺子的恩情,這一次我過來京城,還特地叮囑我給老爺子預備了些土產——都不是什麼貴重物事,請少夫人不要見笑。」

蕙娘客氣了一番,自也絞盡腦汁,從焦家這面和桂家扯了一點聯繫出來——這豪門世族,辦事總是要講究一個關係,扯得上關係,那就好說話了。桂含春要和她談宜春號的關係,那是焦家一脈相承的產業,所以他只能從焦家來扯,不然,倒是可以直接把權仲白幾次去西北時的交情拈出來用了。

兩人談了一會,彼此稍微熟絡一些了。桂含春便先斟酌著道,「此次和嫂子會面,實在是家父有幾個顧慮,不是喬家人能弄明白的,甚至連貴府管事,都懵然無知。因此不得不跑上這一回,也是打擾嫂子了。」

快人快語,投合蕙娘性子,她欣然道,「這也是自然,我也有些具體細節,想和少將軍商量,少將軍請先問吧。」

「第一個疑問,也是最大的問題……宜春號這隻金雞母,將來盈利,只有越來越大的道理。」桂含春說起話來,安靜、柔和中,似乎總是透了一種新鮮的爽快,好似大夏天裡的一根黃瓜,散發著很怡人的清爽。甚至就連討論規模如此巨大的交易,他都顯得很從容。「這麼大的生意,自然會招來處處覬覦,雖然現在還有老閣老餘威護身,但……財帛動人心啊,家父意思,桂家在西北、東南雖然還有些薄面,但畢竟不比京城世家,對付一般的宵小可以,可要有些更高一層的巨鱷,那就不是桂家所能應付的了……」

又想佔便宜,又不想承擔風險,這也是人人難免的心態,桂家把話說得這麼直白,倒也算是忠厚老實了,起碼還是把對地方上中低層官吏的活計給包去了。蕙娘問道,「更高,高到那一層?親民父母官、一地州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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