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十二章 盤問

以在座諸人的腦子——也許要刨掉一個滿面安詳,正微笑夾菜的楊善榆吧——誰也不會想不明白:這要是方便說的話,權仲白肯定早和封錦吐露實情了。為什麼不方便說?也許就牽扯到了權家從前的老關係,權仲白可以用如此委婉曲折的做法,向燕雲衛通風報信,把這個膿包給刺破,但要他出賣家族,把家中的暗線向皇家出賣,恐怕也是有些強人所難了。

明知如此,封子綉卻還親口詢問,這簡直是有點耍無賴。往大了說,可算是在故意找權家的茬了。雖說權仲白也算是自己找事上身,怨不得別人,但如此行事,以後有了什麼線索,誰還會扯燕雲衛入局……

到此地步,蕙娘自然眼神微沉,略帶關切地向權仲白投去詢問的眼色,她能覺察到皇上似乎望了她一眼,才又轉向權仲白,他還扮好人呢,「子殷,要是不方便說,那就算了!」

不方便說,那不就等於是直認這事和權家有關,權家同這個私賣軍火的組織有密切的聯繫?可要直言不諱,權仲白又是不願說謊的性子,遷延猶豫間,恐怕難免露出端倪……

「這事,是不大好說。」權仲白卻顯得成竹在胸,他掩在桌下的手,不知何時尋到了蕙娘的手指,輕輕一捏,又鬆了開去。「還要從西北往事說起,這該如何開口,我一時竟也沒有頭緒。既然子綉你都當著二爺的面這麼問了,也好,那我就從昭明末年在西北的那番見聞開始說起吧。」

聽聞是昭明末年、西北見聞,皇上面上忽然湧起一抹潮|紅,蕙娘正隨著權仲白的話望向他呢,如何能察覺不到?他亦有所自覺,不知為何,竟沖著蕙娘微微露出苦笑,這才肅容道,「好,子殷爽快,那我們就——洗耳恭聽。」

語調軟和,竟然不帶半點威嚴,反而還隱隱有些心虛……

「昭明二十年那場仗,打得相當艱難,西北在打仗,朝廷里也在打仗。局勢很複雜,我也就不多說了。」蕙娘未曾明白皇上的表現,但權仲白卻似乎心領神會,他沖皇上微微一笑,倒也是體貼。「總之我到西邊前線欲要採藥時,可以說拖後腿的是自己人,可鬼王叔羅春一派反而對我大開方便之門。他想要安皇帝活著的心思,恐怕是比他的任何一個兒子都熱切得多。當時他正在何家山營地,和平國公、桂元帥談判,事前魯王已和他的屬下通過氣了,他帶了一批安皇帝十分需要的藥材過來,正事辦完了以後,自然就要來找我交割了。」

提到魯王,皇上不由自主就是一呲牙,像是有人在他的屁股上戳了一錐子一樣,封子綉按住他的手背——竟絲毫不避嫌疑,在皇上耳邊輕聲道,「老西兒。」「其實說來也有意思,當時那回碰面,雖說是碰得很隱蔽,可桂元帥心裡多少是有數的,無非是隻眼睜隻眼閉罷了,在座子梁,那時候還小呢,就在我帳子里躺著針灸,如今在座這六個人里,倒有三個當時就在營地里,可子綉知不知道羅春到訪的事,就要問他了。」權仲白似笑非笑的,瞅了封子綉一眼,楊善榆雙眼瞪得老大,先看權仲白,再看封子綉,幾次要說話,又都欲言又止。

「這真不知道。」封錦似乎有些無奈,「何家山那時風雲詭譎,各家勢力雲集一地,我年小德薄,威望很淺,哪敢輕舉妄動呢?」

這倒也是實話,蕙娘在心底回憶著當時的朝局,昭明二十年封錦才剛進入燕雲衛做事,就算有太子的寵愛作為支持,可算是他特派來的心腹欽差,可自身威望不足,能力畢竟也是有限的。

「總之,藥材交割完畢,我們難免也聊上幾句,」權仲白說,「我看到羅春腰間鼓鼓囊囊的,便打趣他,連到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大夫帳篷來,都不能失去戒心。羅春卻說,人在敵營,不能不小心為上。」

他面上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,慢慢地道,「他也多半是有炫耀武力的心思,便揭開腰間皮囊,拔出一把火銃來給我看,當時看到的火銃,和密雲查獲的那一批,很明顯都是出自一個作坊。我不知道子綉留意到了沒有,這種火銃雖說形制和官產的一樣,鐵色發黑特別油潤,是一般官產之物所比不上的。」

封子綉還沒說話,楊善榆忽然一拍大腿,激動地道。「有!有!三妞從前——」

待一桌子人都看向他時,他似乎又自覺失言,捂住嘴眼珠轉動,大有尷尬之色,反而不說話了。

如此無禮,皇上卻並不生氣,他溫言道,「是說明潤媳婦?在座都是自己人,你可以放心說話。」

封子綉、連公公,那都是皇上近人,沒什麼好不放心的,其餘人等,早在權仲白開腔前就遠遠退走,沒有資格與聞此等密事。楊善榆猶豫片刻,便也爽快地道,「三妞從前自西安回去老家的路上,曾經和羅春碰過一面,當時羅春是蒙面扮作馬賊,在西北幾省燒殺擄掠。遇上我們家的車輛,當時是想殺人搶掠的,可我們人多,他們也吃不下。便給了買路錢——他們不要男人送錢,我母親和姐姐膽子又小,這錢是三妞送去的,她和羅春碰過一面,也在近處見識過他的火銃,當時年小不覺得有什麼分別。只以為是一般軍隊兵士用的那種,後來上京以後,因我時常擺弄這個,她閑談時無意說起,說自己有時做噩夢,就夢見羅春腰間的那把黑銃,隨著他的腳步擺啊擺啊,越走越近……我再一細問,她也想起來了——因後來羅春圍困我們老家楊家村時,她也從村牆附近窺視得見,他的兵士們腰間懸掛的火銃,的確是鐵色特黑,和官產不同!」

蕙娘雖然知道這個桂少奶奶,但竟從未聽說過她和羅春之間的這段故事,想當年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,恐怕年紀不過十二三歲,竟有如此膽量,和羅春這等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對峙。忽然間,她對這個『三妞』倒是起了興趣,就連皇上、封子綉,都有詫異之色,倒是權仲白面色自若,顯然不是頭回與聞此事了。

「天下事,只要是做過,就肯定會留下線索。」他繼續往下說,「前年冬天,我有事在密雲那客店留宿,當時就遇見了這麼一個車隊,大家一道在大堂烤火用飯,彼此沉默不語並無來往。我瞧見那幾個漢子,每個人腰裡都鼓鼓囊囊的,似乎纏了有兵器,便也並不願和其有什麼牽扯。很快就帶著小廝回房了,只是天冷月明,一時並未成眠,下樓時,正好就和其中一個撞到了一塊,他也是要上茅房……」

他看了蕙娘一眼,便沒往下細說,只道,「既然解開腰帶,被我撞見了那火銃,又留心到了那顏色,餘下的事就好說了。當時我只帶了桂皮一人,肯定不能貿然跟蹤他們。不過隨意和掌柜攀談時,掌柜卻說,這伙客人每年寒冬臘月里都一定要經過此處運貨,不等得他們來,他不能關門歇業,這個天氣錯過宿頭,那是要凍死人的——當然,更有可能是被砸了門闖進來留宿,是以年年等著他們,通常都是臘月初七初八過來,最晚也要等到臘月十五。」

皇上看了封子綉一眼,封子綉微微點頭,低聲道,「掌柜一家人已經都在我們這裡了。」

更多的細節,自然就可以直接審問掌柜,不必由權仲白來說。權仲白的敘述至此也到了尾聲,「當然,這事往大了說可能非常驚悚,往小了說可能完全是我過分緊張,去年臘月,我早就向子綉打了招呼,令他在沿線早布眼線,——這群人眼神兇狠,攜帶的是見不得光的火器,當然不可能束手就擒,餘下的事,子綉都已明白,我用不著多說什麼了。」

故事至此,似乎已經清楚明白,最關鍵的那一點鐵□別,由於有楊善榆主動作證,作偽的可能性也很小。可這故事依然也不是沒有疑問,皇上就覺得奇怪,「沒聽說你這麼愛冒險呀,早和子綉言明了不好嗎?非得親身過去,又神神秘秘的,事前一句話都不肯多說……」

權仲白很有內容地笑了笑,「二爺,隔牆有耳啊。」

這麼一撥人,年年往京城送幾大車的火器……甚至還定期向羅春走私,有沒有供給達延汗,還都是難說的事。燕雲衛會一點端倪都查不出來?權仲白這擺明就是不信任燕雲衛,皇上和封錦對視一眼,面色均有幾分陰沉,皇上強笑著道,「我就說,子殷雖不入仕,但實則胸懷天下,大有俠氣。這事本是燕雲衛分內之事,勞累你前後奔走安排,自己受傷不說,嫂夫人也受驚了吧?」

看來,對人頭的事,他們了解得要比檯面上更深得多。那個毛三郎的人頭,現在就在楊善榆手裡呢——這個組織,真是全身心都掛在火器上了,工部那場大爆炸,如今看來已絕對是他們的安排。

蕙娘不用做作,自然而然都露出一臉擔心,權仲白倒是哈哈一笑,輕鬆地道。「在她祖父那裡避了幾日,她過來看我的時候,差些沒把我另一隻腿也打折了。不過可惜,到底還是沒釣出底下的大魚來。」

這麼一來,就把不回國公府的事也圓過了:回了國公府當然也可以釣魚,但妻小就在身邊,權仲白自己不要命可以,但不能不挂念妻兒。而在封家養傷么,燕雲衛統領的屋子,又委實過於安全了一點,誰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。倒是焦家人口少,主子都深居內院,在重重護衛之中,他一個人在外院小書房附近,似乎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