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十章 約會

沖粹園就是再大,也不過是那些地方,清蕙沒動,「外頭那麼熱,太陽還沒下山呢。上哪也不如屋裡陰涼,一動就是一身的汗……不去。」

「那晚上出去。」權仲白說,「晚上總不熱了吧。」

「晚上不熱了,晚上蚊子多呀。」蕙娘和他唱反調,「上回在蓮子滿邊上,被咬了多少個包,難道你忘了?我手上現在還留著痕迹呢。」

這對夫妻,素來是喜歡抬杠鬥嘴的,權仲白便不理蕙娘,自己開衣箱去尋衣物,蕙娘在床上又伏了一會,自言自語。「出去走走,去哪裡走走好呢,這會除了屋裡,也就只有杏林那兒陰涼了,可也就是一處林子、一個鞦韆,難道你推著我盪呀?」

「誰說帶你在園子里玩了。」權仲白本來對自己的衣箱了如指掌,可自從蕙娘過門,給他添置了無數衣物,如今他自己的夏衫,就能堆了有兩個箱子,想找的衣服化在這大衣箱里,猶如游魚如海,哪裡還尋得出來。他隨手抽了一件丟給蕙娘,「你那個丫頭來香山沒有?要是來了,便讓她改改,我們出園子走走。」

大戶人家,門禁森嚴,庭院深深深幾許?深得很多女眷一輩子只出過二門幾次,從這戶人家嫁到那戶人家,還要算是一次。長廊套長廊、院子套院子,就是一輩子了。改男裝出去遊玩,那是戲文里的事——青樓名妓都不敢為之,她們學大家閨秀的做派,是學了個十成十的。當然,蕙娘在父親去世之前,並不受這個限制,當時她年紀也還小,時常扮了男裝,跟父親出門辦事,她對外頭的花花世界並不陌生,可就是因為曾體驗過軟紅十丈的好,這五六年來,被拘束在一個又一個後院里,要說不氣悶,那是假的。可這但凡身為女子,又是大戶人家錦衣玉食長大的,除了接受這既成事實之外,又還能如何?

權仲白這句話,真正是搔到了她的癢處,蕙娘眼睛一亮,什麼煩惱,登時都飛到了九霄雲外,她一下翻身坐起,「你好大的膽子,這要是被家裡知道了,可得釀成不小的風波……出去走,去哪裡走?這外頭是野地呢,連天都是田,有什麼意思——」

「進城就有意思了。」權仲白隨口一說,見蕙娘眼神晶亮,倒不禁一笑:女人就是女人,焦清蕙有時候,真是女人中的女人,尤其是這口是心非的功夫,絕對修鍊到爐火純青地步。「本想帶你去嘗嘗德勝門外頭一間野館子的手藝,你不耐煩起身,那就算了。」

「我去,我去。」清蕙蹦起來了——但又很快地察覺到自己的激動,偷偷地看了權仲白一眼。見權仲白似笑非笑,似乎不打算揪著她的失態不放,她略鬆了一口氣,這才清了清嗓子,儼然地道。「瑪瑙雖說沒跟我回來,可我丫頭裡,手藝好的也不止她一個嘛。」

當下就把孔雀的妹妹海藍給喚了進來啊,立刻揀選了權仲白的一件西洋布夏衫改小,三四個丫鬟圍著飛針走線,不消一刻便做得了,香花開了妝奩,拿出螺子黛來,為她加厚了眉毛,又在唇邊細細粘了些青青的毛茬子,還給粘了一個同膚色一樣的喉結,若不細看,梳上男髻,束了胸,穿上夏佈道袍,蕙娘又咳嗽幾聲,腰一直,手一擺,一轉身衣袂帶風,很有男子漢的霸氣,「看著像不像?」

見權仲白直勾勾地看著自己,又是驚訝又是好奇,不用說,自然是已被鎮住,她這才莞爾一笑,同他解釋,「若要照管生意,長年累月地在家蝸居肯定也不是辦法。自然是要時常出去行走的,女子之身,畢竟不便。我自己也學了全套易容手段,只是做得不如丫頭們熟練罷了。倒是當年那些男裝,現在發身長大,是再穿不上——再說,花色也舊了。」

面上看著再像,這一句話,終究還是露了底。權仲白免不得露齒一笑,領著蕙娘直出甲一號,在車馬廳里牽了兩匹馬,又帶上桂皮隨身服侍,一行三人策馬出門,從小路走了片刻,便拐上了官道。

浮雲半掩了日頭,香山方向的風吹過來也是涼的,官道僻靜,前前後後,目光所及之處,只有這麼三人三馬。桂皮識趣,遠遠地撥馬跑在前頭,權仲白和蕙娘並肩策騎,見蕙娘不論是坐姿、手勢,還是撥馬的小動作,都熟練得緊,不禁感嘆道,「你在京城閨秀里,也算是個異數了。我跑了這麼多地方,不是將門出身,大家女兒能騎馬的,全國就只有西北一處,你雖生活在京城,可有西北姑娘的自由、江南姑娘的精緻、京城姑娘的矜持——」

見蕙娘似笑非笑,吊眼望他,彷彿在等他的下文,雖是一身男裝,眉眼肩頸都做過修飾,看起來像個脂粉味道濃了些的公子哥兒,可眼波流轉,一雙星一樣燦亮的眸子,又冷又熱,亮得彷彿能直望進心底……他打了個磕巴,才續道,「還有西南苗家姑娘的霸氣!你要是到了西南,沒準還真如魚得水,一輩子都不想回來了。那裡雖然清苦閉塞,可卻是以女方為主,掌事的都是女人,行的是走婚,孩子有的一輩子也不知道父親是誰,只跟著母親生活。」

「聽說更高一點的地方,還有一妻多夫呢。」清蕙終是比一般姑娘要博學得多了,換作其餘人,對權仲白所說,恐怕只能瞠目以對,她就接得上話。「我乾脆去那兒住吧,把你帶去,把紉秋給接回來,我也來個一妻多夫。」

這還是清蕙頭一回這麼直接地在他跟前提起李紉秋……權仲白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,口中卻笑道,「是啊,只許一男多女,是不大公平。不過那些地方是真的窮了,我去過的,在青海偏遠些的山溝溝里,兄弟共妻乃是司空見慣的事,其實也還是沒有女人挑選的餘地。你要想一妻多夫,那可得謹慎挑選了,一家子兄弟要有一個不討你的喜歡,那都不成呢。」

「哦,這可難辦了。」蕙娘翹著鼻子說,「你們家兄弟,別人先不說了,第一個你呀,就很不討我的喜歡。」

權仲白平時來往的全是老成之輩,就算楊善榆也是個怪人,可他一心撲在各色雜學上,對人情世故卻很淡漠,哪裡能和蕙娘一樣,你一言我一語、半真半假的,真是透了說不出的趣味。這兩人仗著四周寥落無人,說的全是這些大逆不道的話,凡有一句傳揚出去,權仲白還好,只怕蕙娘以後都不要做人了。可越是如此,在光天化日下談論這樣的話題,就越有一種打破禁忌,說不出的爽快|感。他看了蕙娘一眼,正好蕙娘也正看著他,兩人目光相對,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新鮮和興奮,也不知是誰先開的頭,竟是相對失笑,還在馬上呢,已經揉著肚子,笑彎了腰。

話匣子被打開來了,這寂靜而無聊的長路,便不覺得難走,官道兩邊農田之中,傳來那淡淡的肥料味道,也不覺得刺鼻了。權仲白給蕙娘講了一些他在各地的見聞,蕙娘聽得亦是津津有味,她雖然見識廣博,尤其是對南邊富饒之地,從經濟到政局,都是了如指掌,可說起風土人情,哪裡比得上權仲白是真正吃過見過?兩人東拉西扯,總覺得沒有多久,已是紅日西斜,權仲白點著遠處一個小黑點道,「那就是野店啦,也不知這會過去,有桌子沒有,這家店可紅得很,京里頗有人騎半個時辰的馬,過來吃的。」

蕙娘在馬鐙上站起身來,眺望了遠處幾眼,又坐回鞍上,忽道,「啊,我知道這裡,從前我們從德勝門出城的時候,時常在這裡午飯,他們家的翡翠雙絕做得的確是不錯。恩承居嘛,大師傅是鍾師傅的徒弟,那肯定得有座兒,沒有座兒,拿我們焦家的腰牌一撂,大師傅也能給安排出座兒來。」

說到吃喝玩樂,她就要比權仲白精通多了,說起來是一套一套的,連著京城各大名廚之間的恩恩怨怨,都能如數家珍,「他們家剛做起來的時候,生意其實也淡,大師傅仁義,託了鍾師傅求我試了菜,別的都只是還成,就是那味素炒豌豆苗做得真是好。襯上綠茵陳酒,是夏夜最好的下酒菜了。後來就是因為這麼一搭配,恩承居火了,同仁堂的綠茵酒也走得好。以後我們外點,大師傅一律加工細做,還免收賞錢。我們倒有點不好意思,也不常叫了。」

她想到往事,不禁噗嗤一聲,笑了起來,道,「唉,其實說真的,素炒豌豆苗,再好能好到哪裡去?當然差別你還是能吃得出來,可不過一道菜,至於那麼費事嗎?總是京城的公子哥兒,有錢沒處花,窮講究罷了。真和祖父一樣,閑來無事粗茶淡飯的,那才是真富貴呢。」

「你分明看得透,自己卻又講究。」權仲白刺她。「說到有錢沒處花的窮講究,你是祖師爺,你認了第二,誰能認第一呢?」

「祖父呀。」清蕙理直氣壯地說,「我再講究,那還不是祖父養出來的?祖父只有比我更講究!」

權仲白倒被她噎住,正要憋幾句話來和她較真,清蕙已經嘆了口氣,露出幾分傷感。

「都說我們焦家是超一品富貴,」她低聲道,「外人看來,是糊味兒都能熏了天,損陰德的熱鬧。其實人都是這樣,看別人只看得到好。吹起來那就更沒譜了,三分的好,也能給吹出十分來。焦家那是窮得只剩下錢了,都說富貴傳家,不如詩書傳家,連家都沒有了,還傳什麼傳?不可著勁兒花錢、挖空心思在錢上找點樂子,那就真的窮得連錢都沒有啦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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