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五章 官營

都是場面人,有些事大家心照,並不必說破。喬家即管自己著急上火,可卻一直耐到了蕙娘往沖粹園去,才給她送消息,這份尊重,蕙娘心領,她沒顧上和權仲白細議轉讓票號股份的事,而是自己熬了兩夜,盡量抽空將喬家送來的賬冊、手記等諸多資料看了,又特地派人出去,將焦梅尋回,同他漏夜長談了許久,自己這裡決議已定,便一天也不曾耽擱,立刻給喬家送信,把宜春票號經營方的幾大巨頭,延請到了沖粹園。

上回喬大爺、李掌柜的過來服軟賠罪,畢竟是跌面子的事,喬二爺、喬三爺並沒有出面,可這一回股東會晤,喬家人卻到得很齊。二爺從羅剎國,三爺從廣州特地趕了回來,一見面,三人都有禮物給歪哥,「小少爺周歲大喜,匆匆在當地採辦了少許賀禮,二少夫人不要嫌棄。」

雖說是匆匆採辦,但畢竟是票號東家,一出手盡皆不凡,喬大爺給了一對無暇的白玉童子像,這也就罷了,三爺送的是一個純金質鑲嵌珠寶,小得驚人的懷錶,「現在西邊來的鐘錶,真是越做越精細了,也不知是如何能造出來這樣小的機簧,最要緊走得還准,又不怕摔打,給小少爺留著玩吧。」

可最名貴的,還要數二爺送的一個遍鑲金剛石珠寶盒,裡頭拿紅絲絨做了墊子,放了有一把孔雀羽寶石扇,還有一對輝煌無暇的金剛石耳墜,這與其說是送給歪哥,倒不如說是孝敬給蕙娘的珍奇寶物了。即使以蕙娘眼界,亦不由嘖嘖稱奇,「都說羅剎國是苦寒之地,同我們大秦無法相比,從這柄扇子來看,當地工匠的手藝,卻趕得上我們大秦了。」

「這也都是十幾年間的變化。」喬二爺喬門達一臉風霜之色,雖說身家巨萬,可從臉上那兩坨朴樸實實的紅斑來看,幾乎就像是個北地隨處可見的農民。他和三老爺喬門宇一北一南,長期在北邊各大城市行走,籌辦、推進票號分櫃的設立,老西兒的生意二十多年前就做到了羅剎國,十多年前,宜春票號在大秦和羅剎國交界的海參崴就有了分櫃,這幾年在羅剎國境內克里姆林堡都有了分號。「他們那個新皇帝,很能幹!東征西討、戰無不勝,如今羅剎國也遷都了,新都城集中了泰西之地各種奇珍異寶,繁華處雖還不比咱們北平城,可卻也差不大遠了。」

李總櫃也送了歪哥一個碧玉寶石珠子的小算盤,用料自然比不上喬二爺的禮物,可勝在做工奇巧,寶石珠子全都琢磨得圓潤光滑,上下撥動毫無滯澀,他還問蕙娘,「小少爺抓周了沒有?這可是件大事,要還沒辦,這個小算盤,倒能放在裡頭,也算是增點趣味吧,瞧著也算體面。」

「辦過了,這孩子什麼都要。」蕙娘笑著說,「從官印到書本,連胭脂盒都往懷裡塞,這囫圇一摟,誰也分不出他喜歡什麼,重來了幾次,最後還是選了國公爺貼身常帶著的一個小印,老爺子歡喜得很,當場就把印賞給他了。這會正在他貼身荷包里收著呢。」

這樣的小事,蕙娘自然不必說謊,而歪哥能得到國公爺的貼身小印,意義就又不止於抓周本身了,幾個大佬對視了一眼,都隱隱露出喜色,喬門宇笑道,「孩子有出息,最高興的還是做娘的,我們這裡以茶代酒,恭喜二少夫人。」

大家客氣了一番,喬門冬又小心翼翼地問蕙娘,「只是這開門七件事,哪件不要二少夫人當家做主,您往沖粹園來消暑不要緊,不知府中事,現在都是誰在幫著操勞呢?」

蕙娘心中暗嘆,面上卻不動聲色,「家居小事,交給丫鬟們也就夠了,別看我人到沖粹園避暑,其實每天京里有人過來的,什麼大事非得要我做主,她們自然過來轉告。小事就交給丫頭、婆子們自己裁辦,定時給我報賬就行了,這可不比開櫃做生意,一年三百多天都離不了掌柜的。」

新媳婦剛入門,嫂子就往沖粹園遷,外人知道了,心裡很難沒有想法。被蕙娘這一解釋,喬門冬面上方才釋然,他又給蕙娘找了個理由,「還是沖粹園說話方便,這要在府里,有些話確實是不放心說。」

開場白說完了,也該開始商量正事了。幾個大佬都是細心人,也見識到了甲一號的布置,知道在這裡說話,無虞被外人聽去動靜,李總櫃的還未說什麼,喬三爺先就露出一臉苦色,他沉沉地嘆了口氣,開始訴說自己的血淚史了。「李大叔、大哥都勸我呢,我的難處,少夫人知道得很清楚,實不必準備這許多賬本給您過目。可在南邊這一年來,我們也是受盡了氣,其中委屈,真是我不說,少夫人都再想不到。」

大秦的政治中心肯定在北方,焦閣老在京多年,威望最重,宜春號在北方實在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,這不是盛源號一時半會能撼動得了的。福建又是王尚書的老家,盛源號會從南邊開始攻勢,真是毫不稀奇。蕙娘聽喬三爺說了幾個故事,自己一舉茶杯——喬三爺還要再說呢,那邊喬大爺給了個眼神,他也就安靜了下來,一屋子人,都盯著蕙娘不放。

「一個是偽造匯票,一個是買通欠債人賴賬,打官司都不好使,還白往裡填錢,一個還是擠兌,同時在南方多地散布謠言,引發擠兌風潮,並令同行不肯拆借……盛源號也的確真是凶。」蕙娘一根一根地往下扳手指,「今年支出大增,可因為南方的風風雨雨,確實有好些客源被盛源號搶走,虧點錢不要緊,可長此以往,我們在南方,可能是做不過盛源了……千里之堤潰於蟻穴,任何事都要防微杜漸,把危險扼殺於萌芽中。幾位世伯和總櫃這一次到得齊全,應當是想就這件事商議出一個結果吧?」

「少夫人說得是。」李總櫃坦然承認,「偽造匯票,這個其實也是兩敗俱傷的手段,反過來引蛇出洞,可以令盛源在這上頭吃個大虧。可您也知道,我們現在是不敢做長線生意的,怕蝕大本。短線生意里再沒有什麼比放債更穩妥的,盛源在這上頭動手腳,實在是陰毒得很。今年到現在,南邊的壞賬高達三百萬兩,也不是什麼小數目了。本來么,京里有人發句話,官府也不敢裝聾作啞,可就因為今年老太爺退下來了,您這裡,二少爺雖然德高望重,可畢竟沒有實權……」

要說實權,良國公一系在軍中、朝中其實也都沒有什麼高位的嫡系,主要關係還是在宮中、勛戚里,就連牛家,影響力也是局限于軍中。從前朝中有老太爺張目,也無須第二個代言人了,可現在老太爺一退,局勢立刻就尷尬了起來。要引入第二個勢力,那勢必就要擠壓焦家股份,畢竟現在焦家是又不參與具體經營,又不能給宜春號庇護,干坐著一年拿走小半盈利,讓人怎麼舒服得起來?可如不引入勢力,很顯然,在喬家幾兄弟眼裡,單單蕙娘,是無法和盛源號的代言人王尚書抗衡的。

「就幾位世伯所知,王尚書為盛源說過話沒有?」蕙娘沒接李總櫃的話頭,倒是反問了一句。

「這個目前所知,應該還是沒有。」李總櫃怔了怔,回答得也很實在。喬家三位爺,也都露出沉吟之色。喬二爺和焦家關係最好,敢於直言。「少夫人的意思,是王家不懂,我們不便先出面說項?」

「兩家畢竟是親家,渠姑奶奶也不可能帶走盛源的乾股……其實說起來,宜春和王尚書的關係,不比盛源和王尚書的關係更遠。」蕙娘徐徐道,「王尚書現在是舊黨領袖了,沒有一個話頭,不可能貿然為盛源出頭。不然,在祖父的老學生心裡,他這成什麼人了?我們也沒必要給王尚書製造借口,讓他出頭吧?」

「可……這人心向背啊。」喬三爺猶豫著道,「他不說話,盛源行事日益囂張——」

「三爺稍安勿躁。」李總櫃眼神閃動,「依少夫人所見,盛源以商場手段對付我們,我們是也當以商場手段回擊嘍?」

「櫃爺這話說到點子上了,」蕙娘慢慢地說,「盛源耍的這點手段,其實也不足為懼。我知道幾位世伯和櫃爺還是怕動靜搞大了,盛源背後有人,我們要吃虧的。可這話該怎麼說呢,現在老太爺才退下來沒有多久,餘威猶在啊,又是盛源自己把借口給送過來的,此時不出手,難道還要等王世伯把舊部人心收攏了,再來動作嗎?」

這話其實已經點得特別露骨了,就是要乘王尚書不好替盛源說話的敏感時候,把盛源號給拉下馬來。喬門冬隱隱露出喜色,口中卻還為蕙娘著想,「這不是為十四姑娘著想嗎,這回進京,俺們也打發人過去請安了。十四姑娘畢竟是新嫁娘,在公婆跟前雖也受寵,可根基卻不如弟媳婦牢固呢……」

說是為了文娘,其實還是摸透了蕙娘的性子,知道她挂念妹妹,不敢過分針對盛源,有點投鼠忌器的意思:喬家人上回挨了收拾,現在做事,的確是束手束腳的。想和盛源撕破臉皮,要提前半年之久玩苦肉計、更出動三兄弟——蕙娘毫不懷疑,今日她點頭讓宜春號和盛源號翻臉,後日喬家人手段陸續有來,軟硬兼施,終會令她點頭稀釋股份,引入新的朝中大佬作為宜春號的靠山。畢竟不論什麼時候,都是朝中有人好辦事,宜春號也的確需要一個政界代言人。能讓三兄弟費盡心思如此鋪墊,已經是蒙他們看得起了。

在商言商,喬家此舉其實也是很正常的商業布局,蕙娘並無不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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