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四章 指點

浪漫的夜晚,其實帶來的是不浪漫的結果,第二天早上起來,綠松、石英、孔雀三個大丫頭,手裡都捧著藥膏,圍在蕙娘身邊給她上藥,權仲白慘一點,平時不要人近身服侍的,便只能自己挖著藥膏往身上抹:兩個人話說得倒是開心了,氣氛倒是旖旎了,連盤香全燒成灰了都不知道。綠松等人為免忌諱,又都不曾近身換香,到最後倒是蕙娘靈醒,才被叮了幾個包,就一機靈讓權仲白快點回去。可夏夜水邊,又是山地——這蚊子多凶啊?才一眨眼的工夫,小臂、小腿,全都遭殃,不知不覺竟被叮了有七八個包。蕙娘皮膚嫩,手上幾個包竟腫成一片,一晚上癢得不得了,到後半夜,權仲白給敷了薄荷葉上去才稍微好些,這會自然免不得好一番折騰。孔雀心疼得嘖嘖作響,壓低了聲音嘀咕,「以後要彈琴就彈琴,屋裡彈彈也就是了,歪哥醒著的時候彈不好么?非得跑出去,就為點風雅,您值當嗎您。往日您不是——」

「好了。」蕙娘哭笑不得。「你不說話,沒人把你當啞巴。成天只會在我身邊打轉,嫁妝預備好了沒有?得了閑你就忙你的去,別老過來服侍了。」

甘草、桂皮和當歸,雖然都說定了親事,可因為蕙娘離不得這三個大丫頭,到現在都還沒有成親,其中倒還是甘草最心急,背地裡央求他父親,在蕙娘跟前露了幾次口風。可孔雀嘴巴一翹,卻是一點都不著急,「我怎麼也得把海藍給您調|教出來了再說,您也別著急,一時半會,我還得在您跟前討厭呢!」

這群大丫頭,看著主子心情好,等不及就來撒瘋賣味兒了……蕙娘氣得要笑,「都是養娘的女兒,我看海藍就比你強多了,不像是你的妹妹,倒像是石英的妹妹!」

石英抿著唇微微地笑,「您拿孔雀打趣,可別把我拉扯進來——」

一屋子鶯聲燕語,直是滿室生春,比起在立雪院里人人謹言慎行的沉悶,換到甲一號來,彷彿連空氣都給換了似的,由不得人精神一爽。蕙娘擦完葯,對鏡正梳妝時,見權仲白靠在床邊,含笑望著自己,兩人眼神在鏡中交匯時,他微微一笑,彷彿在用眼神訴說著好些只有她能明白的話語……她有些羞澀,忙移開眼神,不和他繼續比拼臉皮了。

男主人的改變,這群大丫頭哪能看不出來?一個一個,全都互相傳遞著眼神,彼此暗暗地笑呢。蕙娘有點著惱,釵環還沒插完呢,便驅趕眾人,「忙完了就出去吧,天氣這麼熱,屋裡人一多,悶得很!」

綠松、石英笑著就往外走,孔雀還有點遲鈍,正要給蕙娘上簪子呢,被綠松嗔了一眼,頓時也就會意地抿嘴一笑,溜出了屋子,留了一根極細的拔絲樓閣金簪在蕙娘髻外,還沒插到盡呢。

蕙娘不好多動,氣得按著西洋大梳妝台跺腳,一雙紅綾小鞋,踢得雞翅木妝台梆梆響,隔著紗窗和孔雀發火,「死丫頭,你以後就別想我給你添箱!」

孔雀哪裡怕她這等口氣?一群人的笑聲,從紗窗里飄過來,隱隱約約,倒給屋內平添幾許生氣。蕙娘只好側過身子,對著鏡子去夠金簪,一揚手,袖子又落下來,露出藕一樣白|嫩的手臂,上頭點點紅斑隱泛光澤,卻是剛上過葯,漸漸消腫的蚊痕——微微瑕疵,卻好似涼粉上灑的辣椒面兒,沒這點紅,還不夠香呢。

簪在腦後,她梳的又是百合髻,沒有鏡子照著,哪裡夠得到簪子。蕙娘反過手胡亂摸索了一陣,並不得其法,倒覺得權仲白落在她身上的眼光逐漸灼|熱,她不由飛去一眼,多少帶些嗔意,「傻站著做什麼,你沒有手的呀?」

見權仲白緩步行來,雖是一身青布衣裳,可眉眼含笑,風流四溢,溫存乃是從前所未有,她忽而有些羞赧,便扭過頭去,只托腮望著鏡中自己,口中道,「快點,那邊正擺飯呢,你沒聽見響動?一會歪哥要進來請安了。」

權仲白的手一向是乾燥而溫暖的,但幾乎很少出於自己的主動,放到她身上來,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脖子,輕輕地為她將金簪插|進髻中,挑開了擰緊的發綹,又靈巧地略微一轉,便將這輕盈而精緻的簪子別穩了。可他卻沒有急著將手挪走,溫熱掌心,還壓在她脖後片刻,壓得蕙娘不知不覺間,紅霞滿面,方隨著歪哥進門時的啊啊喊叫聲,不著痕迹地移開了。

自從過了周歲宴,廖養娘就抱著歪哥,來給蕙娘晨昏定省。孩子一開始不懂事,到了娘身邊就不肯走了,這一陣子,漸漸也接受了父母都各有事忙,只能一天陪他一會兒的事實。因此就更粘人,一進用做餐廳的西裡間,沒看著爹娘的影子,頓時就急得大喊起來,邁著兩條小短腿,吃力地在地上挪著,要進裡屋來尋蕙娘和權仲白。孔雀還哄他呢,「爹娘忙呢,一會兒就出來了。」

「誰忙啦。」蕙娘走在前頭,順手就給權仲白打起了帘子,孔雀一吐舌頭,忙上前接過了蕙娘手裡的珠簾。歪哥早笑得眯起眼來,白白胖胖的大娃娃,一下就撲到母親腿邊,伸手要抱。蕙娘道,「你太重啦,娘抱不動。」

歪哥也知道母親是在逗他,還是笑嘻嘻地喊,「涼、涼!」那邊權仲白出了屋子,彎下腰把兒子抱到手上,笑道,「傻小子,娘力氣小,爹力氣就大了嘛。」

爹、歪哥所欲也,娘、歪哥所欲也,這孩子看看蕙娘,又看看權仲白,倒是左右為難的,思來想去,便靠在父親懷裡,伸手要母親牽著他的小手兒,這樣才心滿意足,手舞足蹈地笑道,「涼好,爹好。」

孩子被養娘帶著,最大的好處,就是他呈現在父母跟前的模樣,大都是很可愛的。把屎把尿的事,並用不著蕙娘去做,她自然日漸疼愛歪哥,也多少有些瘌痢頭的兒子自己好的心情,一邊吃早飯,一邊就忍不住對權仲白道,「喬哥周歲的時候,可沒和他一樣活潑健壯。要到兩歲、三歲時,才能把話給說囫圇了。」

權仲白一邊吃飯,一邊還給兒子塞兩口稀粥吃,歪哥吞得也興緻勃勃的,「你整個孕期進補,全補到他身上去了,他元氣肯定充足,再說,你也算是吃我開的養生方長大的,從小調養得好,母體壯實,當然要比你弟弟那小戶出身,從小恐怕連肉都不常能入口的生母要健壯。再說,這種事情,父親的元氣也有關係的。」

這話題竟扯到麻海棠身上了,蕙娘一時,有些微微的心虛,她很快轉移了話題,「可惜,這孩子現在正是認人的時候,不論是你還是我,卻都沒空和他時常呆在一塊了——等他再大一點兒,就不能全推給養娘啦。從三四歲起,怎麼也得帶在身邊,言傳身教的好。」

「票號那邊的事,就那樣耗費精神?」權仲白瞅了蕙娘一眼,「這件事上,你究竟是怎麼想的?昨兒只是含糊帶過,倒沒能好好談談。」

如若那走私火器、販賣毒藥的組織,瞧上的是宜春票號,那麼只要票號股份還在身上,蕙娘肯定就會持續受到他們施加的壓力。她昨日和權仲白交的底,那也是沒提放棄股份的事,只說了未必要逼著權仲白去爭國公位而已。蕙娘聽權仲白的語氣,倒像是有意插手進票號事務中,她微微一怔,「你有什麼想法?難道還要不戰而退,把股份賣給喬家,躲這個事兒?」

「這想法倒是有一陣子了,但從前不想提。」權仲白一邊說,一邊拿眼睛看了看幾個下人,蕙娘敲了敲桌子,打從綠鬆起,丫頭們便都退了下去,歪哥看見養娘起身,還以為自己也要走了,便依依不捨地抱緊權仲白,蕙娘看得有點好笑,便把他接過來拍著,他倒高興起來,小手摸著蕙娘的下巴,要在她腿上站起來親她,倒鬧得蕙娘躲躲閃閃的,商量正事的嚴肅氣氛,頓時蕩然無存,到底還是鬧著被抱出去了才算完。

「現在票號一年的流水,不下數億了吧?」權仲白還是那樣,一開口就直奔主題,也不顧這問題蕙娘方便不方便回答——好在,他也只是這麼一問,並沒有讓蕙娘回答的意思,「你知不知道國庫一年收入多少?上回皇上和善榆算賬,我在一邊聽著,他也沒有瞞我,其實這也是瞞不過人的——去年一年收成好,六千萬兩,各地光是軍費就去了一小半,打仗耗的那都是國庫銀子,還有逐項民生開支。國庫存銀不過二千萬兩,東南那邊,開海、興建船隊,打仗,一動就要花錢。孫侯帶走的那支船隊,本身花了多少錢不說了,船隊上帶走的兵丁,那也是錢養出來的……你們票號一年的收入,對天家來講都不算小錢了,我對經濟上的事不大懂,皇上親口說,『這票號發銀票,是做得越大越賺錢,如有一天能壟斷了全國的票號行當,一年光是這個收入,那就是嚇死人的多』。這話是說著玩的呢,還是有意無意說給我聽的呢,你心裡自然有數。」

「當然,皇家對票號有想法,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。但在我看,這兩任皇帝的目的,卻有天大的差別。」權仲白平時似乎風花雪月,一點都不講經濟世故,可要算起賬來,真是比任何人不差。「先帝是什麼樣的性子,你祖父會比我更清楚,想來,你心裡也是有數的。他要票號,那是看中了票號的錢,可以歸到皇宮私庫,去填補因他求仙問道、盡情享樂而造成空虛的內庫……而且那時候,宜春號的規模,也還沒有現在這樣巨大。這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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