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三章 交心

三代看吃、四代看穿,五代看文章,焦家從焦閣老手上發家,到得清蕙出生時,已經是天下巨富,她是三代,可三代的吃、四代的穿,哪怕是五代的詩書文章,都凝聚到了她這麼一個人身上,她享的是非一般人能享,甚至勝過天家的福,受的也真是非一般人能受的罪。權仲白一生見慣了世面,也不是沒有見過凄涼可憐的少年少女,好比許家先後兩任世子夫人,都有自己的一道坎。只是先去世的那一位沒走過來,現在活著的那一位更強一點,邁過來是邁過來了,照樣生育上大受妨害,千辛萬苦只生了個女兒,差一點連命都要交待進去了。

這都算是艱難坎坷的了,可和清蕙一樣,才剛剛二十歲,單是他知道的坎,就過了有三四道,聽其意思,還有他不知道的坎坷在,甚至還危及了她的性命的,即使是在天家都很少見。當今皇上,雖然登基之路,走得磕磕絆絆,可兄弟相爭,爭的是天下權柄,行刺暗害的事,倒是彼此都不屑為之。

他咀嚼著清蕙的那一聲『有』,慢慢地重複著她的音調,疑惑之意,不言而喻,可他並不曾逼問,只是耐心地等待著清蕙的坦白。

是天家看穿了票號潛藏的驚人能量,想要向她這個繼承人直接下手?可那應該是應在了皇上提她為太子嬪的那一招上。那一年,為了說焦清蕙為太子嬪還是魯王嬪,其實暗地裡是掀起過一場腥風血雨的。早在她還沒有長成的時候,她所代表的巨額財富,其實已經在對她的命運施加影響……

隨著清蕙的沉默越拉越長,權仲白越來越覺得她其實也很可憐,她所擁有的金錢實在太多,多到已成為她的牢籠和負累,就像是一道道沉重的金鏈子,將她捆束得嚴嚴實實,焦清蕙雖然盡可以過著窮奢極侈的日子,但生活中恐怕卻很難有什麼東西,能令她開心。更有甚者,為金錢所迫,她還要主動地遠離那些能使她悅樂的物事,她更像是個犧牲者,在富貴背後掩藏著的,是多少金錢也換不回的童稚、坦誠和放鬆……儘管對許多人來說,這些東西並不比錢更值得,但那些人起碼有所選擇,而焦清蕙呢?她從落地開始,就沒有過一點選擇的餘地。

「這事,連你祖父都毫不知情。」他輕聲說,「不然,他是肯定會對我透露一點的。有什麼事,是比——」

推測尚未說完,焦清蕙已經低聲道,「祖父不知道,我說了祖父也不會信的……你信不信,如果不是你,我也不會說……若不是你對楊善榆的那些天方夜譚一般的玩意很感興趣,我是不會說的,一般人就算聽說,恐怕也以為我是在臆想……」

她忽然又住了口,玉顏陰晴不定,時而注視著夜色中流光潺潺的湖面,時而又滿是掂量和猜疑地望權仲白一眼,權仲白能感覺到她的情緒,她那毫無保留的苦惱和猶豫。她還是不夠信他,或者是不信他會信她,或者是她的經歷委實太過離奇……權仲白低聲道,「你說就是了,這世上不可思議的事多了去了。單單是借屍還魂的事,我自己就見過兩例,更別說死而復活之類的事情了。很多事雖然聽著和戲文一樣,其實就是真事呢。只能說大千世界,我們所探知的還實在太少,你只管說,我不會不信的。」

清蕙似乎被他說服了,她就像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姑娘,躊躇、恐懼混雜著一點點希望,這種種複雜的情緒,使她看著極為可憐、極為無助。有那麼幾次,權仲白幾乎以為她又要退縮回去,可她畢竟是焦清蕙,她到底還是張開了口。

「你說沒有見過像我這麼怕死的人……你說得對,我的確比任何人都要怕死。」她的語氣反而冷靜了下來,就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。「小人無知則無畏,很多人能慷慨赴死,其實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死的可怕。唯有嘗過死亡的人,才明白那種萬物全歸於寂的可怕。不論王公貴族,還是販夫走卒,在死前其實都沒什麼兩樣,全是滿心恐懼,卻又無力回天。我怕的甚至不是死,而是死後所失落的自我……我活在這世上,不就因為我的魂靈是我嗎,你可以剝奪我的一切,而我依然是焦清蕙。奪走我的財富、我的地位,甚至是我的親人,我也依然是我,可一旦奪走了我的性命,我就再不是我了。我已經失落過一次自我,已經重歸過一次黑暗……我是,我是膽小,可我想到就怕,我怕得不得了。想到有一天我也許又會似從前一樣,突然失落了性命,帶著所有未完的夙願,重歸永恆的黑暗之中,我就怕得發抖……」

她語調樸素直白,甚至未曾故意渲染死後的種種苦楚,可話意竟是如此鬼氣森森,權仲白不覺聽得毛骨悚然,他伸出手拉過焦清蕙,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。才覺得她渾身發冷,原來也說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。

「死前的種種折磨痛楚,比起來又不算什麼了。那痛楚我忍耐得了,」焦清蕙說,「痛其實不算什麼,會痛,就證明你還活著,只有你已經不會痛了,已覺麻木時,那才不大妙了。」

她忽然自嘲地一笑,「嘿,我這樣說,你倒也未必就信我了。你不是一直很惋惜,那份馬錢子、斷腸草調配的毒藥,第一水沒人吃過嗎?我可以告訴你,其實吃下去的反應,和第二水也差不多。一樣是腹痛如絞,止不住的抽抽,到後來也許吐過幾次,越來越冷,從骨子裡泛上來的冷……」

她開始不自覺地、微微地發抖,「也許一開始,你還能感覺到親人的喊叫,可到了後來,所有知覺全都集中在你自己身上。你會明白這世上其實最重要的唯有你自己……不管你身邊圍了多少人,到死前一刻,你能感受的也就只有你自己而已。」

權仲白忽然不願再聽下去,他緊緊抱著焦清蕙,低聲道,「都過去了,你又再活轉了,不論多難熬,你都熬過來——」

「我沒熬過來。」清蕙打斷了他,她的語氣好似春冰,涼而易脆。「我死了,你不明白嗎,權仲白?那碗葯我喝過一次,我早輸給那兇手一次,我死得乾乾淨淨、利利索索。我沉進了那黑暗裡去……是天憐惜我,讓我又再重活了一次。不是重活一次,你當我真能避開那碗葯嗎?做得那麼乾淨,沒留下一點痕迹,要不是早有了提防,我為什麼不喝下去?」

即使以權仲白的閱歷,亦不由得瞠目結舌,他用了一點時間,才吃力地接受了這個事實:這一段話,是她親身經歷過的也好,夢裡經過的也好,總之,清蕙是對自己曾服藥死過一次的事,深信不疑。

「重活,你是重活到什麼時候?」疑問立刻就跟著來了。「重活到那天早上,服藥之前,還是——」

他忽然想到老太爺對他所述的事情經過,「你的丫頭說,你從幾個月前,就說過有人想要害你……」

「也許是爹冥冥之間保佑。」清蕙坦然說,「我再醒來時,已是數月之前。本也以為是一場幻夢,可這夢越過越真,從你們家再提親事開始,這已經肯定不再是一場夢了。我早知道你要退親,早知道你會南下,可我卻依然也不知道誰要害我。我本以為是五姨娘,也就借力使力,給她製造了一點證據,可祖父把她的葯找出來給我看了,她是有葯,但那葯不過是一包砒霜而已。吳家、喬家、你們權家,想害我的人不少,我以為你們權家人是最可疑的,可沒想到——」

她沉重地搖了搖頭,低聲道,「沒想到京城水深,背後竟有這麼一個組織,祖父和我原來一點都不曉得,宜春號已經招惹來了這種人的覬覦。要找出真正的兇手,看來已經很難了。」

很難,卻不是不可能……她是還沒有放棄找出真兇的努力。

權仲白沉聲說,「所以,你這一世處處先發制人,任何一個可能害你的人,你都寧願先把他們打倒在地,再從容尋找證據。因為你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有機會害你——」

「是,我不會再讓任何一個人有機會害我。」清蕙的下巴又抬了起來,她又現出了她的高傲、她的霸道,「這世道就是弱肉強食,曾經我不夠強,被人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一點,這一次我再不要把機會白白浪費。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,誰也別想把我的命給奪走,把『我』給抹殺……」

「那你要做的事是什麼呢?」權仲白問她,「你想做的事都有什麼?你想為焦家支撐門戶,你想為文娘撐腰,你想守住宜春號的股份,你想讓我登上國公位,成為權家的掌舵人。」

見清蕙面現迷惘之色,他又續道,「按你想的下去,日後朝廷里風雲詭譎,我們肯定是要插手的,波濤洶湧你來我往,等歪哥長大,你把位置交付給他,或是給別的孩子……再和祖母一樣,坐鎮府中,做個半享福、半操心的定海神針。對府內爭爭鬥斗,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……這就是你要做的事、你想要做的事嗎?」

清蕙一時,竟不能答,她多少帶了些激動的表情,竟凝固在了面上,就像是一張精緻而生動的面具,遮住了所有可能的心潮翻湧。權仲白望著她道,「我從前只覺得不解,現在倒是明白了。阿蕙,你不覺得,雖然這一次你未曾服下那碗毒藥,可你卻始終未從那碗葯的陰影里走出來。無論那人是誰,他總是要害你……你若為他限制住了,永遠要住在甲一號那樣的小堡壘里,那就永遠都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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