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 願以綠綺琴,寫作 第一章 桃林

打從前年冬天回去以後,一年半的時間,連權仲白都沒回園子里住——畢竟自歪哥出生,大事小情就沒有斷過,不是家裡不稍停,就是宮裡病患連連,到後來蕙娘根本分不開身,就連跟著權仲白挪移,不斷從全國各地趕來求診的病患,都曉得這一年多來,找權神醫,那必須得往國公府去。

雖說只住了小几個月,但蕙娘對沖粹園是有感情的,在立雪院那稍嫌逼仄的院子里住的那一年半,對一般人來說,是雕樑畫棟、富貴豪華,可對蕙娘來說就覺得委屈。就連歪哥,也都顯然更喜歡沖粹園:才一進甲一號偏廂,他就脆生生地喊:「涼,涼。」不知道的人,還以為他連涼熱都會說了呢,倒是廖養娘一聽就明白了,「這孩子,一高興就喊娘,真是再改不了。」

孩子大了,真是天然就親近父母,歪哥從九個月起,懂得認爹娘了,每天不在母親身邊待足一兩個時辰,他是不肯罷休的。前幾個月蕙娘老回焦家伺候祖父,小娃娃見天地就是哭,眨巴著大眼睛,見了人就要『涼』。可偏偏為怕過了『病』氣,他只能待在權家,這孩子記性強,等蕙娘從焦家回來了,他就特別地粘人,每天睜開眼看不到蕙娘在身邊,立刻就鬧著要哭。

蕙娘對兒子,從前是見到覺得煩,在焦家那一個多月,見不到了,倒是記掛得慌,雖明知歪哥一天吃奶睡覺,那都是有定時的,可也不自覺惦記著他的飲食起居。尤其歪哥現在陸續開始長牙,時常就會發燒,豈不更讓做娘的懸心?雖說有權仲白這個大神醫照看著,可只要住在立雪院里,蕙娘的確就不大放心得下,直到回了沖粹園,聽見歪哥在裡屋鬧騰要娘的聲音,她才露出笑來,拉著權仲白的衣襟,睽違多時的撒嬌語氣出來了,「瞧你,成天不著家,兒子只曉得喊娘,都不知道喊爹……」

她卻不立時進屋去看兒子,而是握著丈夫的臂膀,向他介紹兩個容貌平凡、做寡婦打扮的青年婦人。「來先見見大王先生、小王先生……兩位先生從滄州過來,不辭路途辛勞,高情厚意真是可感,你可不要當作是一般下人,隨口使喚了。」

權仲白在風度上自然無懈可擊,他掃了蕙娘一眼,略略一欠身,很客氣,「勞動兩位先生了,園子里地方大,沒幾個高人照看,的確是放不下心。」

「俺們來了也有小一個月了。」兩位王先生對視了一眼,大王先生一張口,就是樸素紮實的河北土話,「這園子雖大,可隔鄰就是皇上家的園子,瞧著那些軍爺夜裡上值,連這裡也跟著巡邏的,倒是安定得很。這一帶也太平,道上有名的幾霸天,都不往這兒走道,倒是把俺們給閑得!好在地方大,管家也客氣,真是享盡了人間的清福!巴不得能多住幾年再走!」

到底是習武人家,說起話來直接實在,權仲白不禁露出迷人笑容,「留你們多住幾日還來不及呢,愛住多久住多久,只管安心。」

蕙娘也介面和兩位先生應酬了幾句,權仲白見她態度和藹語氣親熱,於平時交際時的做派迥然有異,也是暗自有些好奇,等兩位王先生走了,兩人進屋去哄歪哥時,歪哥卻又不要爹娘了,自己捧著腳丫子,嘻嘻哈哈地要往嘴裡塞。

「你對這兩位先生,倒是格外客氣。」他便和蕙娘說閑話,「花了多少錢才尋訪回來的,是預備給歪哥帶在身邊?」

「一個月一百兩銀子,花費倒也不大。錢其實都是小事,王家並不缺錢,能請動她們的還是人情。我的授業恩師出面說了項,又硬生生將王守備拔了半級,族長出面,這才請過來的。不然,人家雖守寡,可始終是主子身份,閑來無事,為什麼要拋頭露面地,在我們家裡討生活?」蕙娘在屋內來回走動,時而查看頭頂天棚,時而又踢踢牆角,權仲白這才留意到,甲一號的屋子結構,不知何時竟悄然做了調整,雖然屋內陳設沒變,可這屋子已經是內牆高聳,堂屋和東西兩進套間,全都各自有一根大梁,天棚不再相通,進出的偏門也似乎都被堵死了,就連門扉都被加厚加固,只要一關起門來,屋內說什麼,外頭是一點聲音都聽不著,哪怕就是被蟊賊闖到院子里了,這門一關窗子一合,不論是想吹點迷香,或是親身闖入屋內,也都不是什麼容易的事。

「這是什麼時候改建的,」他對兩個王先生又失去興趣了,「嘿,這麼大的動作,你也不和我說一聲。」

「歪哥出世後就改了,」蕙娘說,「和你說了要改改屋子的結構,你當耳旁風,只應不說話的,還要我說什麼呀。」

權仲白這才想起來,蕙娘是和他提過,要改改甲一號的布局,他當時還以為是要改過傢具陳設,自然也就隨口答應了。沒想到清蕙卻是乾坤大挪移,把她在自雨堂的屋子給硬生生挪到了沖粹園裡,可能在去年臘月驚魂後,又換過了門窗,倒是把甲一號經營成了這麼個固若金湯的小堡壘似的。

他有些哭笑不得,「難怪你這麼想回園子里住,原來是應在了這裡……都說江湖走老,膽子越小,你雖沒有行走過江湖,但卻是我見過最怕死的人了。」

心底話都說過了,『這世上我比誰都怕死』,蕙娘大方受落,「自從有了兒子,我就更怕死了。就光是為了這個,也值得回沖粹園來,更何況,我還驕奢淫逸、貪圖享受,沖粹園裡光是一個馬桶,就勝過立雪院好多了。能回來,我當然要回來。」

不過就是老人家往下退,朝廷人事有一番變化,外加叔墨說了一門親而已,府里尚且無人與她為難,至少在權仲白所知範圍內,長輩們是連一句重話都沒對她說,更別說給什麼委屈受了。新婦過門這才三天,要說就對嫂子出招,那也是沒有的事,連她的為人秉性,權仲白都尚且一無所知……當然,他也不是不明白長輩們給說何家姑娘的意思。父親一向都是如此,在任何時候,他都不喜歡只有一個選擇。可按清蕙的性子,她不像是會不戰而退的人,這會怎麼說,也應該醞釀著如何得體大方地收服三弟媳,借勢為他的世子之路,再添一把柴火。連理由都現成擺在那裡了:當弟媳的,肯定要服嫂子的管教,才過門就蛇蛇蠍蠍的,大戶人家體面何存?就是權仲白自己,對這個理由,都說不出第二句話來……

他連著看了清蕙幾眼,都看不出所以然來:自從清蕙下了這個決定,他就一直在等著她的後招呢,對她,他漸漸也摸索出了一點竅門,有些話不必問,只看就好了。

可這會都住到沖粹園裡,看來都做好常住的準備了,難道她竟這麼輕易地,就把『我自己的命運,我自己主宰』,『除了站在這個家的最高處,我也沒有別的路好走了』,這樣的話,全都又吃下去了不成?

不過不論如何,至少對於他來說,回到沖粹園是只有好處,沒有壞處的。權仲白心情不錯,還邀請蕙娘,「這一陣子,陳皮也往前院診區置辦了一些新器具,有些是西洋那邊流傳來的東西,說是醫生用的,可究竟怎麼用卻還不知道。還有一些極有趣的木雕,你要一起來瞧瞧嗎?」

蕙娘皺眉道,「我看還是算了吧,上回你帶我到楊家,去看毛三郎的人頭,難道還把我嚇得不夠嗎?還有那個楊大少爺,收集了一屋子都是泡的手啊、腳的,看了我半天吃不下飯。這會你還來嚇我!」

「奇怪,那人頭你不是還捧在手上看過?」權仲白說,「現在掛了一層蠟,又拿瓶子裝著,那些掉下來的耳朵呀鼻子什麼的,還給縫補了回去,無論如何,都比那個血糊拉絲的樣子要好看得多吧。那時候你不怕,只是放在瓶子里看一眼——怕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了!」

蕙娘每每要嬌弱嬌貴一下,權仲白就如此戳她,叫她不動情緒也難,她惡狠狠地剜了權仲白一眼,「以後,你把自己的頭捧來給我看時,就是再可怕,我也一定捧在手裡,仔細地看,行了吧?」

回到沖粹園,真是連鬥嘴的興緻都來了,權仲白哈哈大笑,站起身出了院子,這邊綠松帶著幾個小丫頭來給蕙娘請安,「都是您素日里看過,也點了頭的,我和石英、孔雀又再挑了一輪。全是身家清白,家裡人口簡單,又聰明本分,可堪使用。」

人才培養,總是要提前幾年就開始醞釀。好在焦家是主子少,下人多,這一批齊齊整整的小丫頭子,那是七八歲的時候就被初挑進府中培養,十一二歲淘汰了一批放出去做雜活,十二三歲再淘汰一批,餘下的才能跟在自雨堂的大丫頭身邊做事。為這些大丫頭們冷眼取中了,各自認了干姐,私底下悉心調|教出來,到十四五歲的現在,才能在蕙娘身邊近身服侍。以蕙娘的作風,事先也都對這十幾個人的性格家世,有了了解,如今隨口勉勵了幾句,便分派下去,「海藍你和你姐姐在一處,石榴跟著你石英姐姐做事……」

這一次蕙娘身邊編製,也算是大大地換了一番血,甲一號里里外外免不得好一番熱鬧,蕙娘嫌吵,便令廖養娘帶上兩個乳母,乘天色近晚,山風清涼,帶著歪哥在沖粹園裡閑步,踱到蓮子滿邊上,便指點給歪哥看。「這是蓮花,看過沒有?嗯?」

歪哥睜著一雙大眼睛,雙手緊緊地捏著小拳頭,顯是剛到了陌生地方,心裡有些怕。對母親的說話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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