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五十五章 脆弱

如今東南亂事初平,朝中事務繁多,又恰逢年後京察,很多事年前總要鋪墊一番,在臘月封印之前,焦閣老從來都是忙得分身乏術。蕙娘和權仲白說了半日的話,老人家居然還沒從宮中回來,她心緒煩亂,又因不便在娘家過夜,時間有限,便索性進了內院去看文娘。正好,文娘也從花月山房出來,正和四太太、三姨娘說話呢。

定親到現在也有大半年,像文娘這個年紀的姑娘,氣質變化也就是幾個月的事。她看起來不再是那個嬌滴滴的相府千金了,起碼粗粗看去,也有了幾分溫良恭儉,甚至是穿戴打扮,都不復從前做姑娘時的處處出挑講究,恨不得連一個耳墜子都是有來頭的。蕙娘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,見她身上也就是一個珍珠項圈,說得上舉世難尋,還有從前的氣派,其餘衣飾,只得『得體富貴』四個字,心裡就先安了一點:現在王辰、王時兄弟都在京里,肯定也住在一處,焦家給文娘的嫁妝再多,也比不上渠家的那位姑奶奶,與其從過門時起就擺出一副誇豪鬥富的架勢,倒不如現在自己就改了性子,在這種事上爭,是最沒有意思的。

「正月就要出門子,這幾個月也學了不少本事吧?」就算心裡再亂,在嫡母、生母和妹妹跟前,蕙娘自也不會露出一分一毫。她端正著臉色考問文娘,「賬本會看不會,內院那些瑣事,心裡有數了沒有,這一陣子都上什麼課了,逐一說給我聽聽,若被我發覺你偷懶耍滑,我是要罰你的。」

文娘就算有所長進,在姐姐跟前也還是那樣,又不甘心,又很聽話,她撇著唇,望著自己的腳尖,不情不願地細聲說,「每天早上起來,先上算學課,認蘇州碼子,看賬本,做四則運算,還有雞兔同籠,物不知其數……下了算學課,跟著娘發落家務,也幫著管事,從採買、廚房到洒掃庭除,一個月學一件事,娘還讓管事媽媽們教我外頭那些壞掌柜們的手段。下午刺一個時辰的嫁妝,午睡一會,起來學……學閨房的事……」

從前四太太慈和,文娘實在是被寵大的,從小到大,那是深通文理,琴棋書畫無一不精,得了閑不是吟風頌月、清玩雅貢,就是吃喝玩樂、打扮修飾,雖說深通文理,一手工筆花草連名家都要讚許,可對居家過日子,她是一竅不通,無非是跟著蕙娘混學些皮毛而已,這半年突擊下來,總算知道世間疾苦,為人處事雖不說大見改觀,可那招人煩的傲氣是收斂了幾分了。說起閨房之事,更是紅透了一張小臉,瞧著憑地可人意兒,四太太和四姨娘對視一眼,都微微地笑,四太太道,「你姐姐今兒來給你添箱的,你也不看看她帶來的好東西,就只顧著在這害羞。」

文娘從前多計較這些首飾玩物?現在倒是都不在意了,牽著蕙娘的衣角,低聲道,「那個晚上看吧,我想和姐多說一會話。」

這是想要小姐妹說私話的意思,長輩們自然成全,因防著老太爺回府,沒讓兩姐妹進後花園,四太太把她們打發到東廂去說話,「你們愛說多久就說多久。」

文娘就是這個樣子,面上不說,其實心底不知多依戀姐姐,門才一合攏,她就投入蕙娘懷裡,滿是委屈地低喚了一聲,「姐……」

「幹嘛。」不要說權仲白,就是蕙娘,其實也都喜歡這樣小鳥依人、楚楚可憐的妹妹,勝過爭強好勝的她許多許多,她籠著妹妹的後腦勺,放軟了語氣,「都是這箭在弦上的時辰了,你別告訴我,你又反悔了,再不想嫁了吧?」

「那倒沒有……」也許是因為知道時間不多,蕙娘隨時要被傳喚到前頭去,文娘只忸怩了片刻,便坦然道,「最近他上門幾次,我在後頭看著,倒也覺得人還算不錯,起碼談吐還挺文雅的。我就是想,聽說他和從前那個,兩人感情一直都不錯……」

原來是討教這個來了——這個也只能沖蕙娘討教了,畢竟文娘的情況,又更棘手一點。達貞珠再怎麼樣,那是進門就過世了,等到蕙娘成親時,去世幾乎已有十年之久,可王辰那個元配,也就是幾年前才剛過身,而且兩個人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好幾年夫妻。文娘心裡有所顧慮,不知如何處理和原配娘家之間的關係,也是很正常的事。別的不說,蕙娘心裡有數的:王辰身邊那幾個通房,雖說沒有姨娘的名分,可幾乎全是元配身邊陪嫁丫頭給抬舉起來的。文娘在公婆、妯娌跟前可能不大能吃虧,可在自己小院里,卻絕非沒有敵手。不要小看通房丫頭,雖說在身份上,她們永遠無法和主母匹配,可男人的心在不在你這一邊,這差得就多了。

會怕,總是比不會怕強,文娘究竟還是成熟了一點,不那樣令人懸心了。

「對前頭的元配姐姐,肯定是要尊重、恭敬的。」蕙娘點撥妹妹。「在明在暗,都別說她一句不是,就是你弟妹挑著你抱怨數落,也決不能上鉤。她娘家的不是,人人都能說,唯獨就你不能,王辰要是個明白人,自然懂得做事。不過,以他們家的身份地位來說,就算將來祖父過身,他們家也和我們家不能相比,頂多就是依附著王家在福建老家開枝散葉,多置辦產業,為下一代鋪鋪晉身的道路,要說有什麼別的想法,那也是沒有的事,你和他們家發生矛盾的機會也不是很大。總之你越是關心前頭,就越顯得自己宅心仁厚,你是長子嫡媳嘛,不必同誰去爭,有時候,吃虧是福。」

想到達家那個令她隱隱有幾分忌憚的達貞寶,她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,這才又振作精神,告訴了文娘幾句經驗之談,見文娘仔細聽了,細白側臉全神貫注,長長的睫毛略微垂著,小嘴一嘟一嘟的,好似默記著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,心頭不禁又是一陣近乎疼痛的感觸:這麼個嬌嬌嫩嫩的瓷娃娃,到底也到了出門子的時候了,從此後世間的風霜雪雨,也要獨自承受,家裡人再關懷,能幫的終究也是有限……

文娘自己倒沒覺得多麼不舍、害怕,也許是因為婚期近在咫尺,她終究是做好了準備,從姐姐這裡聽了一席話去,態度又再安定了一分,伏在姐姐懷裡,先撒了一通嬌,「沒事也不多回來看看我,我還以為七夕你能回來呢,偏是毫無音信。這次回門,也不把歪哥帶來,姐夫更是不見人影……」

提到權仲白,蕙娘立刻就是一陣煩躁,這煩躁甚至無法壓制、掩藏,她把文娘推開,輕輕地擺了擺手,「別提他啦。」

說著,也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,想說什麼,又是什麼都說不出口。

文娘可能還是頭回見到姐姐這副模樣,哪能不驚奇萬分,她坐直身子,愕然瞪了姐姐半晌,「怎麼,姐,你和他拌嘴了?」

「沒有。」蕙娘只胡亂搪塞,見文娘顯然不信,她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,「唉,就稍微拌了幾句,你別管啦——等你出嫁以後就明白了,夫妻間肯定都是磕磕碰碰的……」

文娘又打量了姐姐幾眼,面色忽然一沉,跳下椅子就往外走,這一出來得突然,蕙娘都吃驚了,「上哪去呢?」

「撒謊!什麼磕磕碰碰,能讓你這麼上臉呀?你都這樣了……肯定不是小事!」文娘氣哼哼地,「我知道你,你不想讓娘、三姨娘擔心……肯定也沒臉和祖父訴苦,你不用說,我說!我告祖父去!他權仲白有什麼了不起的,還給你氣受?呸!虧我素日里還看著他好呢,原來也是個壞蛋!」

蕙娘真不知自己面上是何等神色,居然讓文娘輕易地就調轉了陣腳——從前還因為自己說了權仲白,又哭又鬧地『我哪裡不如你』,現在就是『他權仲白有什麼了不起』。這胡攪蠻纏,變臉如翻書的一面,她倒是半點沒改……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,「你得了吧你,還告祖父呢,你有本事自己收拾他呀。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呢,就會瞎操心。」

文娘雖說不大懂事,可也不是傻子,不是幾句話就能糊弄過去的,她到底還是略作解釋,「我和你姐夫沒什麼大事,就是前陣子家裡變動大,他心情不好,這一陣子都比較消沉。你還不知道我,我見著這作樣子就煩,恨不得幾耳光抽上去——可惜,他不是你,是你呀,就真抽了!」

蕙娘一邊說,一邊不禁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臉頰,自己笑起來。文娘半信半疑地,瞅了她好幾眼,才勉強道,「誰說我瞎操心了,你是我姐,我能不管你嗎?你不知道,你剛才那樣,別提多可憐了……」

她扳著姐姐的脖子,語氣認真起來,「我知道,你心裡話不愛和別人說。我也是泥菩薩過江,自己且還管不過來呢,你要和我說了,我也只能為你著急上火,確實幫不了你什麼。可有些事你不能一個人扛著,我就幫不了什麼,陪你說道說道,著急著急也好哇,姐,權家的事我也都聽娘說了。姐夫因為親哥回老家去,和你鬧彆扭了?」

文娘平時總是想方設法地給她添亂,真難得如此貼心,字字句句,都說得蕙娘心底熨帖,她撫了撫妹妹的臉頰,「真是長大了……放心吧,真沒有什麼大事,就是你姐夫性子左了點,再過一段日子也就好了。」

文娘卻仍不放心,再三逼問,蕙娘被她煩不過,只得搪塞她,「我不告訴你,我和祖父細說去,這事說了你也不明白。」

「我回頭可是要問祖父的。」文娘難得把姐姐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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