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五十四章 慌亂

權仲白真不愧是天生下來膈應他爹、他媳婦的天魔星,蕙娘都這樣了,他卻還是那淡定逾恆的死樣子,即使一條腿被吊在半空之中,面上身上星星點點,全是剛結的血痂,看著也依然還是那樣仙姿飄飄、風流外溢。他沖蕙娘微微一笑,語氣畢竟是比上回兩人說話時軟和了一點,「沒什麼大事,再過十幾天就能下地了。」

有些事,不到發生的時候,真是沒辦法去預料自己的反應。蕙娘有那麼多話要說,那麼多賬要和權仲白好好算一算。三十多歲的人了,就算有再好的理由,也不能閑來無事就拿命去賭,她更想知道權仲白究竟是失蹤去了何方,和密雲那場爆炸又有沒有關係。可到了這時候,她忽然發覺這些問題都可以擱到一邊,在這一刻真的都不算什麼了。

「再過十幾天才能下地?」她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這件事了。「你要是折了腿,那傷筋動骨一百天……」

權仲白瞅了她幾眼,神色也有點奧妙,也許他也沒想到她會是這個表現,他的語氣又緩和得多了,「沒有折,就是從山坡上往下滾的時候崴了腳罷了,十幾天後就能恢複自如,只是有兩三個月不能騎馬了。會弔起來,也是因為那處有淤血,這樣好得快。」

蕙娘勉強鬆了一口氣,她已經走到權仲白身邊坐下,雖說在最初的驚詫過後,這會她也算是緩過勁來了,可仍然禁不住有將權仲白細細翻檢、查驗傷處的衝動——只是想到權仲白同她上回對峙,她雖然強力否決了和離又或者是貌合神離的提議,但聽他意思,似乎是不置可否,大有自此以後依然橋歸橋路歸路的意思。這手伸出來,便不知道該不該放到權仲白身上去。

兩人目光相觸,權仲白神色含蓄,令她看不出情緒。她覺得他是明白了她的猶豫,可礙於頭前喊分手的態度那麼堅決,就算有所軟化,以他的性子,也是決不會表露出來的……

好好的兩夫妻,為什麼非得要走到現在這樣,兩個人堅持得都辛苦,夫妻對峙,甚至比腥風血雨的外部鬥爭還要更疲憊,更傷人……蕙娘忽然有些意興闌珊,她自己心裡也清楚:這幾天,事太多了,衝擊一浪接著一浪的,情緒實在是太容易亂了。

「這怎麼鬧的,」伸出來的手,到底還是沒放到權仲白身上,她若無其事地為權仲白掖了掖被角,語氣也冷了下來。「你是有妻有子的人了,怎麼行事還這麼不小心?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不管你做什麼,如此以身犯險,就是不對。」

兩個人回到對峙的老路子上來,倒似乎都安心了,權仲白沒有動氣,一句話就把蕙娘給堵回去了。「這句話你自己也應該好好聽聽,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你也是有兒子,有相公的人了,不管想做什麼,如此以身犯險,就是不對。」

蕙娘臉上一紅,難得被權仲白抓住了痛腳,「我那不是不知道體質變化,反應會那麼大嗎……」

「我出事之前,不也根本就不知道會出事嗎。」權仲白閉上眼,有幾分倦怠地嘆了口氣,他吩咐蕙娘,「把那邊溫著的湯拿來。」

屋內雖有一個小鬟服侍,可蕙娘還記得權仲白在她起不來床的時候,都是怎麼陪護她的。兩人就有再多矛盾,她也不是那等不知回報的人,她親自到火上,用白布墊著手,把一罈子濃濃的大骨湯給逼出了一小碗,又把權仲白給扶著坐起來。「你別動了……這隻手不是還包著呢?」

她從來沒伺候過人,動作自然有幾分生疏,見那湯還冒了白煙,便自己淺嘗一口,覺得還能下咽,這才把調羹塞到權仲白唇邊,白瓷勺上一泓淡黃色湯水,上印了淺淺的胭脂印……權仲白又瞅了她一眼,他慢慢張開口,就著那淺紅色的胭脂印,將湯水給咽了下去。

屋內一時雖無人說話,可氣氛卻很有幾分旖旎寧馨,蕙娘服侍著權仲白喝了一碗湯,將空碗擱到一邊去了,又從袖子里扯出一條手絹來,給他擦拭唇邊的汁水——勁兒究竟是大了一點,牽動權仲白唇角一側一個傷口,他皺著眉頭嘶了一聲,蕙娘忙移開手,可這手一印上去,就真挪不開了,她輕輕撫了撫權仲白傷損的臉頰,也不願去看他的表情,只細細審視著這一個個細碎鮮紅的痂面,看著看著,便情不自禁,越湊越近,睫毛似乎都要扇到權仲白的臉頰上了……

都到這份上了,權仲白也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,他要是再不明白,兩人也就真的很難再走下去了——他輕輕地嘆了口氣,把蕙娘撐在床上的那隻手給拿掉了,蕙娘就勢輕輕地跌落下去,倒在權仲白胸前,她眼睛忽然有點潮熱,只盼著這靜謐一刻能再持續下去,覺得權仲白吸了一口氣,似乎是要說話,便摸索著伸出手,蓋住了他的嘴巴。

權仲白也就不說話了,他用那隻好手拿下了蕙娘的手,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,就像是在拍一隻貓。蕙娘的眼淚不知如何,就被他給拍出來了。她一邊哭,一邊倒是想說話了,抽抽噎噎地道,「權仲白,我恨你,我恨死你了。」

兩人間的愛恨情仇,真是講都講不清楚,這番話內蘊含了多少情緒,又暴露了她的多少弱點,蕙娘已經懶得再去在意了,她甚至不想再去猜度權仲白的心意。前後兩輩子,她也算是見多識廣,從宜春票號的兩個掌柜,到她自己的親祖父帝國首輔,不能說她沒有和一等一的人精|子打過交道,甚至就是現在,她還在暗暗推動著良國公按她的思路去走,敲打、試探權夫人的立場,可說是以一人之力和權家三位長輩博弈……可這些人中龍鳳,沒有一個人能像權仲白這樣令她如此挫敗、如此痛恨,如此,如此……

權仲白按住她的肩膀,低聲道,「那你殺了我算了——唉,別哭啦。」

他的聲調中亦飽含了難言的情感,愛不像恨不像,複雜至極處。蕙娘心底,真是五味俱全,委屈、心痛到了頂點,她一邊抹著眼淚,一邊抬起頭來,狠狠地瞪了權仲白一眼,這才主動傾前,咬住了他的下唇,力道之大,甚至令權仲白模模糊糊地痛呼了一聲。

唇齒相接,多少情緒都在這簡單的動作中得到慰藉、得到釋放,吻得半日,蕙娘慢慢欲要分開時,卻被權仲白摁住了後腦,又將她按了下去……

薄霧濃雲愁永晝,瑞腦銷金獸,屋角的金猊玉兔香燃得盡了,只有金獅銀兔還在爐中做相博狀,餘下一縷香煙慢慢騰起,在屋樑左近徘徊不去,似乎已成了這靜謐屋內唯一的活氣。

良久良久,梁下床間才有了響動,權仲白低低地道,「外頭是怎麼傳說密雲那事的,你說給我聽聽。」

「說是附近村民當晚就聽到一陣陣地巨響,」蕙娘的聲音里透了淡淡的嬌媚,「白日里過去一看,山坳裡頭有好些零碎屍塊,並七八輛大馬車,死的人什麼樣的都有,衣衫多半都被炸破爛了,大多都是屍首無全,也無從辨認身份,現在都傳說是京中人雪夜試炮,又出事故了。還有人誇說這回畢竟是學聰明了,知道在城外試,免得和從前一樣釀出大禍。」

她還靠在權仲白胸前,本來並不想起,還惦記著翻翻他身上,看看還有什麼傷處,也許被他瞞下了。可又害怕自己太沉,壓著了權仲白,到底還是坐起身來,一邊去挽鬢髮,一邊問,「你這一身傷,真是因為密雲那場爆炸來的嗎?」

「沒想到會炸。」權仲白抽了抽嘴角,也撫了撫被吊起來的左腿。「我根本就不是沖著火器去的,另有目標。不然,不會只帶這麼一點人的。」

他沒等蕙娘盤問,自己就略做交待,「本來只想問封子綉借一些人手,沒想到他那樣熱心,自己也跟著去了。事發時,還要多得他貼身那兩個好手,把我撲在地上,撲稜稜就滾下雪坡,正好雪被震倒,我們跌入坑裡,被淺淺埋了一層,倒是逃過之後數場爆炸餘波,別人就無此幸運了,除了封子綉被拚死護住,連油皮都沒蹭破一點之外,餘下在馬車附近的人手,不論敵我,幾乎全被炸死。此事大有蹊蹺,我們沒有驚動別人,是趁夜秘密回京的。」

權仲白頓了頓,神色有點微妙,「我不想住在封家,索性就讓他們把我送這兒來了。老人家居然一句話都沒有多問,連面都沒露。我知道你今天會來,也沒往家裡送信……唉,老人家不愧是老人家,人老成精,什麼事不能沾手,他心裡真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……」

「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去的,不是火器,那是什麼?你怎麼不願意住在封家?」蕙娘眉頭不禁一皺,「燕雲衛的人都借了,難道還有什麼好忌諱的?聽你意思,是有一群人私底下運輸火器?這麼險的事,老人家當然不會沾手……這件事既然過了燕雲衛的手,他們是肯定要尋根究底的,你怎麼搞的,這麼麻煩的事都惹上身來,你又怎麼會知道那時候有人會從那個地方經過,運送你想要的東西——你又到底是為了什麼東西去的?」

這連珠炮一樣的問題,問得權仲白要回答都不知從什麼地方答起,他提了一口氣,又無奈地吐了出來。

「不是和你說了嗎,根本就不知道那是火器……」他讓蕙娘,「你把床頭柜子打開,那個小鐵盒拿出來。」

蕙娘依言拿過鐵盒遞給權仲白,權仲白打開一條縫讓她看,「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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