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四十九章 言情

兩人到了圖窮匕見,坐下來談分手的時候,反倒是都沒有太多表情了。權仲白覺得焦清蕙像是一尊寶石雕像,焦清蕙又何嘗不覺得權仲白像是藏在一朵雲里。他的態度雖然還是一貫的溫文,但神色淡然,多少情緒都藏在了慣常的魏晉風流後頭,談和離,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……

只要一想到和離這兩個字,蕙娘就禁不住噌噌地往上冒火兒,她不假思索,心裡話就一句接著一句往外冒。「是,我是愛錢、愛權,這兩樣東西能讓我活得比別人滋潤,過著仙境一般的日子。我為什麼不愛?這世上有人不愛錢,不愛權的么?你倒是找一個給我看看。我就是要追名逐利、力爭上遊,這沒什麼見不得人的,豪門世族要沒有這樣的心氣勁兒,早晚為人取而代之,你以為所謂的詩書傳家、忠厚傳家,真是用仁義道德把下一代給培育出來的?」

沒等權仲白回話,她就不屑地啐了一口,「屁話,仁義道德教出來的,不是只會讀死書的廢物,就是鄉間的小地主,連大地主都尚且當不成。這世道就是這麼冷酷無情,你都三十歲的人了,怎麼還看不清楚?就拿你權子殷來說,沒有國公府在後頭頂著,你能這麼瀟洒自在,說一聲去哪就去哪,連王公大臣都要和你賠笑臉,說聲不舒服,你就能沖著皇上發脾氣?你見過一般的御醫沒有,見了面你爹國公爺,他們是要深揖到地的,見了皇上就更別說了,三跪九叩可免,少說也要磕個頭吧?你要不姓權,歐陽家能傳你醫術,能和你處得如此和睦?人家世世代代把持了半邊太醫院,這十多年來風頭都被你給搶光了,你要不姓權,怕連活都不能活到現在了!」

見權仲白想要開口,蕙娘從心底冷笑起來,「是,我知道你不稀罕給皇上治病,可那又有什麼用?你要出身一般人家,盛名剛起,只怕京里的徵調令就來了。那是由得你一聲不進就能了事的嗎?軟硬兼施,鎖也要把你給鎖去了!權仲白,你到底明不明白,這世上從沒有桃源凈土,也沒有辟穀仙人,除非你一無是處、庸碌終生,否則你總是局中人。古往今來多少英雄,誰能跳出這個檻?只以你醫道而論,秦越人、華青囊,其之所以知名,豈非也因為他們終究也為權貴服務,不然,你知道他們是誰?你苦苦追尋的自在如意,也不過是一場虛妄而已,你倒是自在了,如意了,可你有為家人想過沒有?」

「是,我是有許多選擇,你當我就沒有過嚮往?我又不是傻的,該怎麼把日子過得愜意,我難道會不知道?可我曉得世上還有責任兩個字。你的出生,是父母血脈的延續,也是家族興旺的希望,你的才能雖是天賦,可沒有家族培養,沒有父母的關愛,你會有今天這一身的本事?可你想想,你的名師、你的超然是哪裡來的?恰恰是你最看不慣的,把子女當籌碼看待的政治聯姻,檯面下的利益交換,權錢勾當換來的。我可以把話給你放在這裡,市面上的錢,一千億銀子里,九百九十九億都帶了血,你哪來的臉面反對雲娘、雨娘的婚事,我把話說得難聽一點,就是你也不過是因為這樣的籌碼交換而出生的,抱著莫須有的仁義道德對這種事指手畫腳的,你讓人說你什麼好?」

蕙娘這一席話,說得一屋子都靜了下來,權仲白周身的那飄然仙氣,似乎都散逸了開來,他端坐在蕙娘對面,對她的激動似乎是視而不見,垂眉斂目,彷彿老僧入定。蕙娘越看越火,直想把鎮紙給砸過去。「你是有本事的人,逃不開這個名利局。也是有家的人,這一家一族的命運,你能袖手旁觀?沒人要你為這個家鞠躬盡瘁,操碎最後一點心血。可你也不能憑著你自己的好惡,連最基本的責任都給放下了。你說我有選擇,我是有好多選擇,可我是個有擔當的人,我肩頭的擔子,在交付給子喬之前,別的路我一條都不會走,我就會順著這條路往下走去。你以為誰不是這條路走出來的?大嫂雖然敗了,可我還是欣賞她的,她起碼知道要去爭,任何人在朝堂里,都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,你不去爭,新的權貴出來,就會擠壓你有的那些權勢、錢財,如果任何人都和你一樣,想著光風霽月,不要五十年,這個國公府是連底子都要盡上來了。將來權家的掌門人,也要懂得為權家去爭,我和大嫂爭,不是為了私怨,就是為了誰的男人能代表權家在朝堂中爭鬥……」

她不禁自失地一笑,「現在看來,大哥不能,你也不能,倒是季青還有一點希望。可惜,他要上位,我們就得打包袱回東北去,我的宜春票號勢將易主,我也就完不成我的責任。所以你說的也對,你想要什麼,我本來也不該管你,只可惜這世道就是這樣,我的理想,必須通過你來完成,我是不想迫你,都要迫你!」

權仲白低沉地道,「但我是不會為人逼迫的。」

相較於她的憤懣和激動,他簡直冷靜得像一塊冰過的石頭。「我的最初一切,的確都來自這個家的贈與,我也對家裡盡了我能盡的力量,我盡了我的責任。我曉得你的意思,沒有你這樣的人居中支持,也就沒有我這樣的人在外逍遙。若你說的是這樣的道理,爹已經和我說過許多次了——」

他嘆了口氣,「這個家生了我一次,我也保了這個家一次。我的確不會為了家族二字泯滅自我,我也不知道家族能供給我的金錢與地位,離開家族後,我是否還能獲取,可我倒是有幾分把握去試一試的……不敢放開手的人,並不是我,這一點,你應當很清楚才對。」

「我也沒有指責你的意思,我知道你的本事……這些話,只是叫你知道,我也不是什麼怪物。」蕙娘漸漸地冷靜下來,她慢慢地說,「這世上追名逐利的人很多,詩書禮儀不過是他們的一層遮羞布,我也算是其中的一個,只是我不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語,我之所以要爭,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在這個家族的頂端話事。你說得對,我就是要處處都佔盡先機,這一生我再不會把我的生死交到別人手上,我的命要我自己做主。而想來你也心知肚明,要做到這一點,除了站在這個家的最高處,也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,要我對她人言聽計從,淪為他們手中的棋子,將自己的將來寄托在他們身上……」

她搖了搖頭,發自肺腑地道,「在我出嫁成人之後,這樣的日子,再不會有了。」

「只怕這一條路沒走到頭,你已經在半路隕落了。」權仲白低沉地說,「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能力,也想得太高了一點,焦清蕙,你的雄心壯志,也太……」

他沒往下說,可神色是有幾分玄妙的,蕙娘這時也沒那麼氣了,她坦然道,「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的材料,除了我姨娘生給我的美貌,我爹生給我的一點聰明之外,我也就是個很尋常的人,甚至連生母,都不能喊上一聲娘,圍繞著我的那些誇獎和讚許,有多少是因為我,有多少是因為焦家的滔天權勢、敵國財富,我自己心裡清楚……我現有的一切學識本事,都是我拼盡了一切去學、去練,甚至是用我的血肉、我的命去換回來的。唯其如此,我才曉得一個人最重要的不是她現有多少本事,而是她有多大的決心,這一次我差點栽在我的計謀上,要不是你,我就真的去了,可就這麼去了,我也沒什麼好後悔的,這條路我要走到黑,即使是死在半道,那也是我自己做主。」

她換了口氣,「你有你的追逐,我有我的追逐,你若以為我只是茫然地逢高踩低、向上鑽營,只為了虛榮與虛名耗費心機,那你就錯了。權仲白,你有你的夢,我也有我的夢,你覺得自己遺世而獨立,望著這些汲汲營營的芸芸眾生,有時候打從心底覺得悲憫嗎?——正巧,我也和你一樣,我們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,並且很努力地去做的人,你大可不必看不起我——」

「你也大可不必看不起我。」權仲白往後一靠,他真正地來了一點興趣了,蕙娘能從他的眼角眉梢里看出來這麼一種微妙的變化,眼下,他終於真正又在看她,在看著焦清蕙本人了。

「……是,你說的對,我欠你一聲對不住。我是不該看不起你,我雖不覺得你追求的物事有任何意義,但你也的確是個勇於去追逐的人。」蕙娘立刻承認,她站起身來給權仲白行了一禮,「真對不住……」

緊跟著,焦家的十三姑奶奶,權家的二少夫人,又做了一件她早想做了許久的事……

她大步向前,脆聲就打了權仲白一記耳光!

啪的一聲脆響,打得權公子一時竟忘了反應,捂著臉訝然望著焦清蕙。蕙娘刻意等了一會,等訝異褪去,憤怒浮起時,這才叉著腰,傲然地道,「剛才把我們兩個人,在為人處事上的事兒,給說完了,現在來說說夫妻上的事。這一巴掌,你該我的,你說和離就和離,你說貌合神離就貌合神離,你和我商量過嗎?」

她很有再給權仲白幾記耳光的衝動,但終於勉強忍住,「這世上任何一對夫妻,除非似你和達家姐姐,否則誰不是盲婚啞嫁,這日子得慢慢商量著過起來。大嫂是怎麼和我說的,『哪管我做出再對不起他的事,這個家會有一段艱難的日子,可終究一切會過去的』。連大嫂都看出來,你是不能接受我們之間的分歧,我如果不能全盤按你意思為人,就永遠都不能得到你的青眼。這才是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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