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四十八章 分手

敢作敢當,焦清蕙就有千般不是,她也始終都是一個很有擔當的人。權仲白見慣了事發前耀武揚威春風得意,事發後砌詞狡辯遮遮掩掩的貴人,縱使心情再沉重,對清蕙的作風,始終還是有三分欣賞的。

「這麼小半瓶香露,滴到一罈子湯里,喝得出一點香露的苦澀味道,倒是不難。」他一面也是整理自己的思緒,一面也是看看清蕙的反應,「但要從被稀釋成這個樣子的湯水裡,喝出香露品種上的不同,那舌頭的靈敏,已經是近於通玄了,我一生嘗過了多少藥材,品嘗這兩種香湯,也只能嘗出都是添了香露不錯,品種上的差別,是一點都分辨不出來。」

就和每一次遭遇他的挑釁,他的打擊時一樣,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很直,唇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,她顯得這樣的從容,這樣的胸有成竹,似乎他的所有籌碼,都盡在她的掌握之中。

「我對我的舌頭,還是有點自信的。」權仲白繼續說,「想來你那丫頭就算是飲食上有幾分造詣,也不能登峰造極到這等地步。這個說法一入耳,我就覺得透著幾分假,請來的十多名老饕里,除了梁公公以外,亦無人可以分辨個中區別,可為什麼梁公公可以嘗出來,並且嘗得這麼准呢?要知道人越老,舌頭也就越遲鈍,梁公公今年將近八十了,一般的古稀老人,五官都有退化,連我都分不出的區別,他卻能分得出來?」

焦清蕙的唇角,勾起了一點神秘的笑意——十八歲入門,一轉眼,過年也就要二十歲了,她正進入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華,青蔥的眉眼,漸漸雕琢出了婦人的嫵媚與風華,僅僅是這麼隨意裝束在炕邊盤坐,都像是一尊剛雕成的寶石像,陽光里隱爍七彩光芒。她沒有說話,可態度卻分明在引誘權仲白往下講,去探尋她的奧秘,她的心機。在平日里輕言淺笑、薄嗔風流背後,這個真正的焦清蕙,寶石一樣光彩奪目、冰冷堅硬的剪影,到底還是慢慢地被他給『看』出來了。

權仲白也就繼續往下說,「可在這件事上要動手腳,也不是那麼簡單的。第一,香露是大嫂下的,這一點毋庸置疑,第二,這品嘗湯汁的工作,第一回是在你高燒病危時完成的,你根本就無法左右請來品嘗湯汁的人選,第三,即使買通了梁公公,他如果自己真品嘗不出來區別,勢必也很難取信於人。也就是因為這三點,雖然由頭至尾,只有一個梁公公肯定了石墨的猜測,可爹娘乃至祖母,都對你的說詞深信不疑,先就認了達家有罪。畢竟如果真是達家搞鬼,即使我們設法索要桃花香露,達家也多半是託詞回絕,或者察覺出破綻,在市面上隨意買一兩瓶敷衍。要在這件事上兩邊攤開來對質,也沒有任何意義,達家是決不會承認,而我們家又絕不會相信他們的言辭。事情到此,已經成了死案,達家在絲毫不知情的情況下,就已經被目為同盟兇手,也給了爹娘一個發怒的借口,由此以後,兩家漸行漸遠,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。」

「人總是很願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。」清蕙淡淡地道,「如果爹娘不是早有擺脫達家的心思,就憑這麼幾句話,他們又怎會輕易定罪呢?」

權仲白亦不禁點頭,「這話說得不錯,本身事理上很說得通,又投合了爹娘的需要,他們自然對這一番解釋深信不疑了。每個人辦事都有自己的風格,你就是愛走陽謀,就算我明知其中恐怕有詐,但在抓到真憑實據之前,也不能憑空指責你什麼。」

他頓了頓,又道,「其實就是抓到了真憑實據,又能如何?依然沒法指責你什麼,你的安排,隱藏得太深了。」

清蕙又再神秘地一笑,她怡然道,「我說,封綾的病情怎麼忽然又出現反覆,原來你這個月常跑封家,就是為了起梁公公的底。」

權仲白不置可否,「梁公公是御膳房出身,嗣後在宮中得居高位,執掌的也都是吃、喝、玩、樂諸事,可說是京城最大的講究家。和各大豪門世族多少都有些往來,不過,要不是連公公提起,我還真不知道,二十年前,他和你們家還有一段淵源。」

他點了點清蕙,慢慢地說,「更不知道,梁公公當時在宮裡就管著精製各色花露香料的御用監。你們焦家用的秘制香露,提純辦法,還是來自宮廷,工藝和民間不同,僅從香露顏色,就能分辨出來。」

見清蕙神色變化,他已經明白自己是走對了路子,「也只有自己研製出的香露,才能輕易嘗出不同了,我的舌頭再靈敏,比不上親手研發這香露的大師,倒也是人之常情。不過,我的確還是沒想明白,你在立雪院內是怎麼就能安排好一切,在那時候,你可還不知道梁公公的確能分辨出兩種香露的細微區別。」

他沉默下來,把棒子交給了焦清蕙:到目前為止,他所說的也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事實,就算傳揚出去,聯想或許有,可要推翻權家上層對這件事的結論,始終還是證據不足。清蕙說與不說,都在兩可之間。會把這件事揭穿到哪一層,也就是看她自己的心意了。

焦清蕙晶瑩的眉眼間,流轉過了一絲笑意,「嘗是嘗不出什麼不同的,味道這麼淡,就是兩瓶放著現嘗,又哪裡嘗得出來。」

她乾脆利落地給權仲白揭開了骰鍾,「可宮廷秘法,蒸出來的特純花露,氣蘊芬芳留香特久,也不是市面上售賣的貨色可以隨意比較的,兩瓶香露香露,不同點就在於蒸制辦法,其實和品種沒有太大的關係。宮廷蒸制的這一種,只要鼻子稍微敏銳一點兒,就可以在熱湯香氣中輕易地辨別出來它的香味,即使混在湯里,像我這樣的人,一聞到味兒也都要連打幾個噴嚏。可市面上售賣的那一種,被湯味兒一衝,我聞著就沒有什麼反應了。」

權仲白頓時明白了過來,「梁公公雖然也許嘗不出來不同,但只要一聞熱氣,那就什麼都明白了。可其餘吃家,卻不像梁公公,除了精緻美食之外,還是調香的行家……」

這個錯綜複雜牽連甚廣,不由分說就是一個黑鍋扣上去,幾乎無法分辨清白的手法,就是他也要稍微理一理因果關係,「我想,你在喝下第一口湯時,就已經吃出了不對吧?」

「我從前也喝過摻了桃花露的湯,」清蕙淡淡地說,「文娘年紀小,和我鬧了彆扭,便想法子作弄我……當時不察,喝了兩碗,咳嗽嘔吐了半天,也微微發了一點燒。倒是累得她被關了三個多月抄金剛經。你也知道,兩種香露的味兒其實都差不多,我當然還記得從前的味道。當時我打的什麼主意,你應該也猜出來了吧?」

「是想把這事鬧大吧?」權仲白現在多少也了解了她的行事作風了。「你不舒服,自然請的是你慣用的醫生,我人在宮裡,你的病勢如何,還不是由著那位大夫說?」

清蕙眼底的笑意更濃了,「可不是?只要說成是想要了我的命,這事不鬧大都得鬧大,付出少少代價,順藤摸瓜下去,起碼能抓住一個想害我的人……我就是沒有想到,生子後體質變化得如此劇烈,竟然真的差一點就沒有命了。」

她輕輕地啜了一口茶,「可見世間事,變化多端,不論是誰,都不可能將所有變數都掌控在手心。大多數時候,也只能立定了方針,隨機應變地去做。大獲全勝和搬石砸腳之間,有時候也就是一線的距離。」

餘下的事,倒也很清楚了,權仲白為她說完,「這一次弄巧成拙、險死還生,自然不能白白地經歷了一番生死。你也要敵手付出相應的代價,恐怕原來沒有打算扯達家進來的,發現事情鬧得這麼大之後,你便靈光一閃,匆匆布置下去,一石二鳥,把他們家也給扯了進來。」

「扯達家,那倒是一喝湯就有想著了這事,」清蕙耐心地說,「那些下人,是否能審訊出個所以然來,終究是兩說的事。我本來就打算從達家的桃花香露入手,以西域異種為線,穿起他們和長房之間一向存在的親密聯繫,到時候懷疑的眼神投向長房,再著意調查之下,真相水落石出,也是早晚的事。到時候長房自己自顧不暇,就算分辨自己是家常隨便買的桃花露,那又如何?線索清晰俱在,任何人恐怕都更願意相信探幽尋秘,英明斷案的狄仁傑,而不是剛對我下過毒手的行兇者吧。更何況,長房怕也無心為達家開脫了,爹娘又已經反感達家處處依靠你的做法,一來二去,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的可能性,我看是十有八/九,這解釋起來複雜,其實布置起來也就是幾句話的事,讓綠松給石墨帶句話,由養娘私底下安排人手溝通祖父,給梁先生送個信……梁先生和我們家也是老交情了,稍微歪曲話意就有大筆銀子入賬,又是不用他擔負一點責任,宮廷出身,慣了陰謀詭計,如此凈賺的好事,他為什麼不做?我只需安心養病,別的工夫,自然有別人為我做。」

即使說來簡單,謀算似乎也不複雜,但這一計就勝在算準了人心。府中女眷不多,達家人從前上門的時候,多半是大少夫人招待,一來二去,交情就這麼建立起來了,尤其在他還沒有續弦的時候,大少夫人代替他和達家女眷聯絡感情,那是名正言順地籠絡這個親弟弟。要說達家在府內最可能和誰合謀,這個人當然只有大少夫人。順著這條線索,有目的地拷問、盤查之下,總是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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