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四十五章 盤問

權仲白這幾天都忙,就是傷春悲秋都沒有時間——因開匯票,需要蕙娘的私印以及宜春票號的掌柜印,五萬兩銀子的匯票也不是說開就能開得出來的,等她忙完了這事,他已經又出門去了,說是去封錦府上給封綾複診,還有好幾家老病號得一併過去扶脈,時間趕得及,還要進宮去給牛美人把脈開方,說不定今晚回家又要三更了,令蕙娘不必等他回來。

這樁桃花香露案,辦到現在這個地步,可說是超出了任何一個人的預料,甚至連權仲白的反應都和她想得不一樣,蕙娘心裡也有點亂——現在身體大好,她可以練拳走動了。她便索性拉著螢石練了半下午的拳,又好好地沐浴凈身,由瑪瑙挑了一身新衣服給換上了,還有香花呈上的新西洋香水,石英那邊奉上的,由宜春票號孝敬來的稀奇玩物,孔雀也捧來了娘家給文娘置辦嫁妝之餘,為她新添置的名貴首飾。

「這個綠松石金銀滿池嬌的簪子,也算是稀奇之物了。」孔雀拈起來給她看,「還是十四姑娘要給您的,說是合了綠松的名字。」

她抿唇笑著看了綠松一眼,「還有太太說您愛的梅紋項牌,那個鏤空的,輕輕巧巧,正好給歪哥帶,這個沉重些,拿瓔珞絡住了,等您哪天穿大衣裳的時候佩著,和歪哥的正是一對,多稀奇可愛?」

要在往常,四太太的體貼用心,起碼能換來蕙娘的一個微笑,可今日二少夫人卻有些心事重重,她拈起給歪哥的梅紋項牌打量了半日,又將它放到歪哥脖子上比了比,半天,才輕輕地勾起唇角,低聲道,「這個小歪種,生得越來越像他爹了。」

歪哥這孩子也是,剛出生的時候像母親,現在隨著輪廓漸漸長開,眉眼處反而有了點權仲白的神韻。好在權仲白和蕙娘都是眉清目秀之輩,五官融合在一處,瞧著也別有一番風味。雖說現在還是個大胖小子,臉上堆疊著肉肉,圓得看不出形狀,但可以想見,只要沒有太多的意外,歪哥長大之後,應該也能騙來個翩翩俗世佳公子之類的考語。

五個月大,這孩子雖然還不能爬,但醒著的時候已經明顯變多了,他正掰著小腳丫,費力巴哈地往自己嘴裡放呢,見母親貼來一個冰涼的東西,便蠻不高興地一把抓過,往身邊一甩,聽見銀器觸地發出的清脆響聲,又咧著嘴咯咯笑了起來,沖蕙娘啊啊大叫,扭來扭去的,好似想要坐起身子,卻又還沒有這個力道。

對蕙娘來說,孩子倒是越大越好玩,從前只會哭鬧、吃奶的時候,反正也不用她操心,只覺得看著有點親,但要照顧他,她沒這個耐心。現在隨著歪哥一天天長大,漸漸地有個人樣了,她要比從前更牽掛他一點,見他要坐起身子,便隨手把他扶起,讓他靠著綿軟的被垛。歪哥果然大悅,沖著母親露出一顆才冒了一半的門牙,又要抓項牌來丟。蕙娘把項牌遞給他了,人才一側身,他便嗚哇假哭起來,非得要蕙娘對著他,才肯安心玩項牌。

蕙娘沒有辦法,只好把他抱在懷裡,歪哥頓時就消停了,沖著大人朦朦朧朧地微笑,頭直往蕙娘懷裡鑽,一拱一拱地,像是要吃奶,可蕙娘一要把他交給乳母,他頓時又是一陣哭。她只好由得他鑽,一邊道,「這個衣服都給你鑽皺了,看我不打你。」

話雖如此,可到底是親生兒子,見他一邊鑽一邊笑,像是在和她玩,蕙娘就是再心事重重,也不禁微笑起來,她把歪哥舉起來,在他額上親了一口,頓時就印上了兩顆淡淡的胭脂印子,煞是可愛,惹得眾人都笑了,歪哥不明所以,也跟著手舞足蹈,咯咯地笑。過了一會,他不笑了,眉頭一皺,頭一歪,眾人忙道,「哎呀呀,要尿了要尿了,快把尿。」

把屎把尿這樣的活計,當然用不到蕙娘去做,可她今天特別有興緻,「我來試試看。」

便要去展他的尿布,沒想到歪哥才一動,一股臭氣就傳了出來,蕙娘忙別過頭去,捏著鼻子道,「哎呀,快抱走,他吃什麼長大的,怎麼屎尿這麼臭。」

說著,乳母便忙上來把歪哥給抱走了,廖養娘在一邊笑道,「人都是這麼過來的,您小的時候,也和他一樣渾渾噩噩的呢。」

她畢竟是蕙娘乳母,只一細查蕙娘神色,哪裡看不出來她的心事重重?當下便沖綠松使了個眼色,一行下人,自然漸漸退出,廖養娘在蕙娘身側坐了,以閑話家常的口吻道,「又和姑爺鬧彆扭了?也就是他,才能讓你這麼心事重重、恍恍惚惚的啦。」

要在往常,小夫妻鬧個彆扭而已,蕙娘不說,廖養娘也未必會問,這一次特別關注,其實還是因為府中的風雲變幻——這略微了解權仲白一點的人,肯定都很關心他的情緒。

「也不是就因為他。」

蕙娘在廖養娘跟前,沒什麼好遮掩的,她伸手支著腮,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,過了一會,才自失地一笑。「這人啊,任誰說脫俗,其實都脫不了俗。販夫走卒也好,一品王公也罷,人之常情四個字,哪有誰能完全擺脫呢?好似我這性子,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,我還真會對個小歪種起了舐犢之情。」

「你這就是年紀始終還淺了。」廖養娘說。「老太爺就不殺伐果斷了?就沒有雄心壯志了?鐵漢尚有柔情,何況你還是當娘的呢。」

她徵詢地看了蕙娘一眼,「怎麼,是姑爺對您發脾氣了?」

這傷春悲秋的,的確不像蕙娘的風格,廖養娘會如此猜測,也是常理。蕙娘搖了搖頭,「他沒有發脾氣,倒是比我想的還要更是非分明……」

她拿指甲輕輕地扣著桌面,又沉思了半晌,才道,「不過,你說得對,女人只要有了孩子,很多時候,相公都要靠後——這畢竟是世人難以逃離的人倫天性。」

見廖養娘一臉莫名,她微微一笑,也不多做解釋,只道,「以後,您還是要多在歪哥身邊。雖說現在大嫂一家要往東北去了,但世子位一天沒定,我心裡就一天不安穩。對於那些有意爭取世子位的人來說,要爭取時間趕上相公,最好的辦法,還不是對我下手,而是對歪哥下手。」

廖養娘這才自以為明白了蕙娘的不安——這麼一說,她心裡也是有點犯怵:的確,再過幾個月,歪哥就要斷奶了。他不比乳母,乳母是下人,吃食上怎麼管控都行。歪哥畢竟是主子,抱著去到擁晴院里,別人看著可愛,給一點東西吃,誰能說什麼不是?可這要是上回桃花香露那樣的事,發生在歪哥身上,他就未必能挺得過來了。

「唉,這還是一家人呢。」她不免嘆了幾口氣,「倒和仇人似的——您要是能放心,倒是寧可把歪哥送回沖粹園去了,那裡都是我們的人,怎麼都比在這裡放心得多。」

蕙娘搖了搖頭,「不行,沖粹園離京城太遠了,一旦有什麼事,那是鞭長莫及。再說……」

她把調子拖長了,半晌沒有說話,見廖養娘疑惑地看著自己,卻是欲言又止,片刻後,才慢慢地說,「說不定,還有能用得上他的時候呢。」

一個小小的娃兒,有什麼用得上、用不上的?廖養娘不禁大為愕然,可見蕙娘神色,卻不敢再往下問了,而是轉而道,「你要見林氏,究竟是何用意?怎麼說,那畢竟是姑爺的嫂子,姑爺平時也是很尊重她的,就為了姑爺的面子著想——」

「我沒那麼閑,臨了還要收拾一個手下敗將,」蕙娘淡淡地說,「要找她,那肯定是有正事的。」

雖說院子的主人,在過去一段時間內,命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,從高高在上的國公府大公子,京城名士,一下就變為被貶謫到祖籍閑居的無名子弟——從權家人的作風來看,蕙娘疑心這個閑居前頭,還要加個看管兩字——可卧雲院的氣氛卻並不太沉重,蕙娘走進後院的時候,正好看到林氏站在院當中,手裡還抱著栓哥,正指揮婆子媳婦們收拾廂房中的細軟呢,「可要仔細那捲畫,唉,你們別動了,讓前頭人進來收吧,那是少爺特別得意的一幅畫,唐——唐——」

「是仿唐寅唐解元的《百鳥朝鳳圖》。」蕙娘笑盈盈地說,沖大少夫人點了點頭,若無其事地招呼,「大嫂。」

林氏恐怕是還不知道她將過來看望的事,她顯然一怔,可在她身邊站著的兩個婆子卻都並不吃驚,反而恭恭敬敬地給蕙娘行禮——權夫人的這幾個心腹,現在對蕙娘的態度要客氣、尊重得多了。「少夫人。」

蕙娘沖她們點了點頭,「都下去吧。」

比起從前,她的態度也要多了幾分隨意和高傲,和藹謹慎的一面,隨著局勢的變化,自然已經慢慢地縮回了身份後頭。

兩個婆子未敢多言,立刻就都退進了堂屋裡,蕙娘踱到大少夫人身邊,對她做了個手勢,林氏臉色,有幾分複雜,她左右一望,並不帶蕙娘進屋,而是先問,「二弟呢?不來了?」

沒等蕙娘回答,只是看了她一眼,大少夫人就明白了過來,她嘆了口氣。「也罷,不見比見好。以二弟性子,見了面,他心裡更難受了。」

她未曾惺惺作態,露出慚愧內疚之情,而是平平淡淡地把蕙娘帶到正院裡屋栓哥平時起居的屋子裡去坐,這個地方,從前對蕙娘來說,可算是她很少有機會進來

上一章目錄+書簽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