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四十章 變故

皇宮大內,屋舍儼然,雖說產婆宮女不斷在翊坤宮中進進出出,更有難以掩藏的痛哼聲隱約從偏殿傳出,但僅僅是數十丈開外,才隔了一道宮牆,便又是一派如海的寂靜,似乎景福宮內的動靜,對這六宮來說,竟是無足輕重,半點都不值得掛心。

權仲白在殿門口靠牆而立,百無聊賴地打量著翊坤宮前的草木花樹——以權神醫的身份來說,在皇宮大內之中,他很少如此悠閑。畢竟此處是後宮禁地,一般人哪能隨意出入?即使他有御醫身份,也不願在此是非之地多做逗留。也就只有似今日這般,有后妃生產時,他才會被請到宮中坐鎮,以備萬一后妃出現血崩,可以出手針灸止血。只是這又和他自己親人生產時不同,如果能自行生產,嬪妃們自然也有所避諱,不願讓外男見到其不體面的形狀。可以說打從皇后起,三位皇子誕育時,他都要進宮來做這個門神金剛,一等就是十多個時辰,幾乎無法分心旁顧,其中無聊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尤其今日,從太后起,皇后、牛淑妃,甚至是太妃、楊寧妃,都陸續派人過來打探過消息,翊坤宮簡直是外松內緊,畢竟,在三個皇子都有問題的情況下,小牛美人要能產下一個健康的皇子。只要這位四皇子腦子還算靈醒,皇上肯定會多番栽培、重重保護,為將來留一記後手的。就是按年紀來說,皇上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呢,如今的太子,即使能平安長大,也實在是和父親的年紀相隔得太近了一點……

但凡是對皇上有些了解的人,幾乎都能推演出個中邏輯,而能在後宮之中位居嬪妃的,又有哪個是簡單人物。權仲白能想出此事,宮中各主位又哪有思慮不清的?要不是有他坐鎮在側,任何輕舉妄動,只怕都會吃不到羊肉、反惹得一身騷。小牛美人能否平安產子,還真不好說……

權仲白又嘆了口氣,他多年來修鍊童子功,練精還氣之餘,自然元陽穩固、五感也十分敏銳,聽力勝過常人一些,院中諸人還未察覺異樣時,他便已經直起身來,踱到了宮門前,恭敬地彎身長揖,「皇上。」

就像宮中諸妃了解皇上一樣,皇上又豈能不了解這些美人們的心思?這一次,有他權神醫坐鎮,萬歲爺竟然還不放心,他是親自來給小牛美人鎮場子了。

「幹嘛這麼客氣。」皇上隨口說,語氣中的親昵、隨意與信賴,卻在這幾個字中顯露無遺。「琦玉這是發動幾個時辰了?」

權仲白直起身子,竟也就真不客氣,他同皇上並肩而行,進了翊坤宮主殿,皇上才一落座,他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在下手給自己找了一張椅子,「陣痛應該有兩個時辰了,距離真正開始用力,那還說不準要多久。皇上雖盼子心切,可也來得早了點。」

「你也有半個月沒給朕把平安脈了。」皇上有幾分哀怨,「幾次進宮,居然不到長安宮來請見,還得讓朕親自過來逮你。」

「這不是還沒到半個月嗎,皇上身子安康,沒病沒痛的,我又何必過去?」權仲白挽起袖子,見皇上跟前已經擺上了一張圓凳,亦有人在皇帝腕下墊了迎枕,他這才挪到了萬乘之尊的身側,把兩根頎長而白皙的手指,摁上了這一位的脈門。——雖說一般大夫,給皇上請脈自然要跪下相請,但權仲白卻從來都是例外。

室內頓時安靜了下來,不論中人還是宮女,均都垂眸斂目,唯恐驚擾了權神醫,倒是皇上顯得輕鬆自如,他略帶深思地掃視著權仲白的面容,見他眼睫半垂,已經全心全意地揣摩起了自己的脈象,倒不禁微微一笑,眸光溫存了幾分。「你倒是耐得住性子,居然還不盤問朕的來意。」

「不許說話。」權仲白說,他大概也是世間能直接喝令皇上閉嘴的寥寥數人了。皇上竟也不以為忤,他閉上眼,又沉默地等候了片刻,權仲白這才鬆開手指,又翻了翻皇上的眼皮,「您最近又犯老毛病了吧?」

「有點。」皇上嘆了口氣,「可還沒往上反呢,只是口中常冒酸液而已,也就沒有服藥。」

「這和服藥關係已經不太大了。」即使病人是九五至尊,權仲白也還是如此直言不諱,「這是您的心病,胃液逆流也只是表徵而已。不論是服藥還是針灸推拿,都不能緩解根本。心裡鬆弛下來了,癥候自然也就跟著緩解了。」

皇上在權仲白跟前,倒是從不擺他的皇帝架子,他嘆了口氣,連朕都不說了。「這我還不知道嗎?多少年的老毛病了。可最近朝廷里鬧成這個樣子,我——朕心裡難受哇。」

難怪今天連已經不用伺候在皇上左右的連太監都跟著過來了,原來還是想要借用他的政治身份,給老人家帶話……

「心病還須心藥醫,」權仲白也沒有裝傻,「可為您送葯的人,卻不能是我。這個病,我治不了。」

要是這麼輕易就能說動權神醫做說客,皇上也就不用擺出這偌大的陣仗了,他臉一沉,半開玩笑地說,「會這麼為難鬧心,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,不然,我怎麼說也是金鑾殿上的人,動用點霹靂手段,難道就不能下台了?你要不出手,那我——我就抄了閣老府了啊!」

見權仲白嗤之以鼻,已經回去寫醫案了,皇上多少有幾分惱羞成怒,他抬高了聲調,「我可真抄家了啊!我這就派人下令了啊——嗐,子殷,你怎麼就這麼倔,給句回話不好嗎?」

到底是在重重險境中殺將出來的,這無賴得理直氣壯的做派,和焦閣老、楊閣老簡直有本質上的相通之處。權仲白一抬眼皮,不緊不慢地合上了這本貼了金箔的醫案,隨手遞到了小中人手上:皇族內眷的醫案,歷來是在宮中妥善收藏,從不能帶出神武門的。「您不會這麼做的,這你我也是心知肚明,您是要當一代賢君的人,怎麼會在史書上留下這麼一筆呢?您就別嚇唬我了,這件事,我還和以前一樣,不管。」

以他身份,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,這些重量級人物,少不得有無數密事相托,權仲白幾乎從不答應,態度冰冷堅硬,可謂是有恃無恐。這也的確是托賴了他高貴的身份、出神入化的醫術,可更重要的,那還是皇上超出尋常的寵愛。先後兩代皇帝,對權仲白都是信寵有加、屢示殊恩,這份聖眷,甚至不是權家本身的起伏能夠左右的。可就算是如此的寵愛,這個權神醫,對著皇上的一點請託,也還是一口回絕,幾乎毫無迴旋餘地……讓他跑腿做點事,真是千難萬難,沒有哪一次,不用付出偌大的代價……

皇上撫了撫下巴,倒也不禁失笑,「子殷這是在迫我拿點誠意出來了。」

自從兩人見面以來,實際上已經你來我往,在言語中攻防了幾次。這等層次的交鋒,放在尋常人家,也就是圖窮匕見,大家兵刃相見時才會偶然出現的激烈了,可對於皇上來說,竟似乎好像是開胃小菜,非但應付得輕鬆裕如,權仲白的冷漠,反而好像激起了他的興緻。這位清瘦青年,眉宇間也現出了一絲興味之色。「選秀至今,也有半年多了吧,我記得婷——」

他語氣一頓,身邊的連太監已經低聲道,「皇上,是美人位份。」

「婷美人,雖然出身敦實、為人也體貼大方,」皇上伸了伸舌頭,「可長得卻也挺敦實的,入宮半年來,還沒有承寵吧?雖然因為你們權家的面子,後宮中也沒人敢給她沒趣,可久而久之還沒有承寵,深宮歲月,也不是那麼好消磨的。」

會這麼說,自然是承諾將會給瑞婷一個承寵的機會了,她要是運氣好,能夠孕育龍種,不論男女,自然終身有靠,也算是完成了權家人對她的期望,不論是對瑞婷本人還是對權家來說,都是極有利的。而權仲白所要做的,也就是來回傳話,在首輔和皇上之間略施調停而已……要不是他身份超然,深得兩大巨頭信任,本身底氣也足,這麼無本萬利的差事,說不定還真落不到他頭上。

可權仲白竟絲毫不為所動,他俊逸風流的面容,似乎帶上了一重寒霜,又是毫不考慮就一口回絕,「我是決不會摻和到這種事里的,您心底應該也很清楚,從前您能給我的,比眼下還多了許多,可我答應過嗎?」

「從前我讓你做的,畢竟也是違背你原則的事。」皇上一手托腮,毫無不悅,「這傳個話而已,子殷,你架子也太大了吧?」

「插手政爭,一樣也違背了我的處世之道。」權仲白瞪了皇上一眼,「兩邊都是親戚,這件事,前頭焦家最不利的時候,我在祖父跟前也未曾提起一字,今日攻守異勢,我當然也要公平些才好。」

皇上就算有千般手段,對著這堅冰頑石一樣的權仲白,也只能徒呼荷荷了。他也瞪了權仲白一眼,「這件事,牽扯到地丁合一的大計。你不是一向關心民生嗎——」

權仲白居然搶皇上的話,「興亡百姓苦,中興之路走錯了,百姓一樣受苦。這事,我看不懂,也懶得看,還是您自個兒參詳吧。反正依我想過去,老首輔雖然身體還康健,但也是八十歲往上的人了,難道還想著把您從位置上踹下來?既然不是此事,你們在宦海中打轉的,又有什麼是不能交換的利益?事情沒鬧到翻天覆地的程度,我可不會過問分毫。」

皇上氣得雙眼上翻,站起身一拂袖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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