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三十五章 緣分

雖說起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波折,但一兩個月內,常媽媽、雲媽媽陸陸續續,也將這張新單子上的物事都置辦完全,康媽媽走賬往權季青那裡支領銀子,惠安媳婦時不時來立雪院坐坐,和蕙娘說說話,這四個人各司其職,事情倒是辦得有條不紊,蕙娘並不用多做操心。得了閑不是去兩個婆婆跟前請安,往雨娘處和她說說話,就是在自己院子裡帶歪哥:最近隨著小牛美人胎重,宮中是非又多了起來,婷娘才剛入宮沒有多久,腳跟都還沒站穩,還不到入宮請安的時候。

也許真是因為吃了她十天奶,不管栓哥、柱姐怎麼鬧小毛病,歪哥都絲毫沒有磕絆,進了深秋也沒犯咳嗽鬧感冒。三個月的孩子,胖胖大大的,除了吃就是睡,很快連乳母都抱不住了:一抱就是一兩個時辰,這麼十多斤重的大胖寶貝,誰也受不了。終究還是給他放到了童車裡——就是這樣,歪哥也就是哭了兩天,便也慣了,自己醒來的時候,只是饒有興趣地啃著小手,大人逗他,他有時候理會,大多數時候,還是毫不在乎,只顧著自己玩自己的。

蕙娘對這個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兒子,心思是有點複雜的:因為不用她來帶,每日里抱著玩一會,確實覺得他白|嫩嫩的挺可愛,但要說真有那種護犢的心,似乎又沒到這個地步。倒是權仲白,年紀畢竟是大了點,對她不冷不熱的,兩個人話算不上太多,可對兒子卻粘得慌,三十多歲的大男人,還給兒子換過幾次尿布,閑來無事抱著親親嗅嗅的,在父母之間,歪哥倒是更喜歡他來抱著。有時候蕙娘抱他,他還要哭呢。

蕙娘一賭氣,越性同權仲白髮狠,「好,好。我們家看來是要嚴母慈父了,這會他還小呢,等他大了,看我怎麼收拾他!」

正說著,歪哥頭一歪,又在她懷裡嚎起來。這當娘的一聽此聲,心裡就是一揪——也有幾分煩躁,「怎麼了,忽然又哭!」

「是要到吃奶的時辰了。」權仲白倒是比她更精通這個,果然,稍微一點孩子的臉頰,這個精精神神的小歪種,頓時便張嘴吮舌,做出種種憨態來,總之就是要吃。

蕙娘笑罵了一聲,「這個小歪種,要吃這一點,最像爹了。」

「哦。」權仲白現在和她說話是越來越不客氣,從前可能還要顧及君子風度,和她唱反調時還要猶豫猶豫,現在是張口就來堵蕙娘。「一旦不對胃口,連一口都吃不下的人,還不知道是誰呢。」

「我那不是貪吃,是會吃。」蕙娘是很喜歡和人抬杠的,「哪裡和你兒子似的,將近十個乳母的奶,他誰都吃,一點也不挑食。」

「他要是挑食認奶,認著你的奶不肯放,」權仲白隨口道,「你現在還能脫身出來辦事?怕不是就只能專心在立雪院帶他了。還嫌他歪種,他這分明就是疼你。」

蕙娘無話可說了,見權仲白起身要往外走,便道,「去哪裡?回來吃飯嗎?」

「今兒不回來了,」權仲白說,「在子梁家吃飯,吃完飯回來。」

自從她懷孕以來,權仲白能回來都回來吃飯的,唯獨去這個子梁少爺府上就有幾次:子梁是他的字,此人名為楊善榆,乃是陝甘巡撫楊氏長子,也是名門子弟,卻不從科舉出身,一意鑽研各色奇技淫巧。在火藥上是立過大功的,因此得封了一個六品散官,這幾年來聲音不多,似乎在鑽研新的火藥配方。蕙娘也有許久沒聽過他的消息了,聽權仲白今晚又要去,不禁便道,「那樣多達官貴人,求你去和他們交接都求不來呢,你倒好,得了閑就在家裡消磨時間,絲毫不出去交際,唯獨和他關係那樣密切。」

「知心朋友,未必要時常往來。」權仲白站在屏風後頭換衣服,隔著屏風和蕙娘說,「不過我的朋友的確也不多,在京城的就更少了……嘿嘿,人生在世,志同道合者哪有那樣容易尋到呢?」

實際在這一點上,蕙娘更沒有資格說他,她自己的朋友還要比權仲白更少一點,尤其權仲白可能還能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浪蕩子結為知交,可她這樣的人,誰要同她志同道合,利益卻有衝突時——就好比權季青——雙方還談什麼結為知交?恐怕連最基本的善意都不會有……

想到權季青,她不禁有幾分煩躁:這頭小狐狸,明知道自己打的殺兄奪嫂的盤算,簡直是有逆人倫,平時表現得極為淡然從容,絲毫沒有破綻。自己刻意迴避了一兩個月,權季青也根本不過來主動接觸。只是每每在擁晴院碰面時,此人眼神,總是大有文章在。權仲白就在邊上呢,那一眼之間的熱度,卻好似要燒穿她的瀏海,在額心燒出兩個洞來似的。

她多少能看穿他的主意:是,焦清蕙的性子其實不難揣摩,天下間任何一個女人,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比她強,尤其是她也不例外。如果權季青連他的非分之想都不敢說出口,那麼她雖然看出了他的心思,但卻未必會看得起他。他之所以把自己的野心大剌剌地形諸於口,便正是因為唯有如此,才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……

這都成親一年多,是一個孩子的媽了,居然就在自己家門內,被小叔子這樣追求。蕙娘真是想到就煩——越煩,也就越對權仲白有點失望——這人,總是經不起比較的……

可她要這麼往下去想,那就等於是中了權季青的計了。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,正好被權仲白看見,他從屏風後出來,一邊還系著紐絆,「怎麼,有心事?」

「家裡的事。」蕙娘不由分說,就先白了權仲白一眼,「都賴你,耽擱了我半年……」

這句話,她說得很輕,可權神醫的耳朵一下就豎起來了。他本來漫不經心,只有三分心思放在蕙娘身上,此刻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著她:說來不錯,當時約定半年之內,她不能對長房出招。可沒有多久,清蕙就懷有身孕,這半年的時限過去之後,她已經又是鬧胎兒橫位,又是鬧血旺頭暈的,他跟著鬧騰,倒把這事給忘了個精光……

「對了,」權仲白便道,「說來這事,你也是挺好奇的。我找子梁,就是為了談毛三郎的事,你要一同去嗎?倒是可以順帶著也讓你和子梁太太見上一面。」蕙娘嚇了一跳,反射性地道,「閑來無事,怎能隨意出門?」

見權仲白瞥了她一眼,大有笑她膽小,辜負了守灶女出身的意思,她便為自己辯駁,「從前在家時,出門也是常有的事。可你看大嫂,除了回娘家之外,一年何曾出過門的?你這是又要扯我後腿嘛……」

「大嫂是大嫂,你是你。」權仲白說著就喚人,「給你們少夫人備輛馬車,再往娘那裡送句話,今晚我帶少夫人出去,她不能去請安了。」

綠松遲疑著望了蕙娘一眼,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——可這丫頭猶豫了片刻,還是輕聲應了,「哎,這就去辦。」

說著,也不去看蕙娘臉色,竟就退出了屋子……

蕙娘氣得猛捶權仲白的肩膀,「好么,我的丫鬟,不聽我的話,反倒聽你的擺布——」

權仲白哈哈朗笑,將她摟在懷裡,往炕上就摁了下去,頂著她的鼻尖道,「錯啦,你站的是權家地,吃的是權家飯,這是立雪院的丫頭,我們的丫頭,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丫鬟。」

的確,隨著名分變化,丫頭們名義上的主人的確變成了權仲白,可他從前和這群小妮子,根本是形同陌路,幾乎毫無交流。像如今這樣大剌剌地指使著來去辦事的,也是近日才養出來的習慣。可這種意志衝突的情況下,綠松居然選了權仲白,這著實令蕙娘有幾分鬱悶,雖說權仲白帶了葯香的體息,和那沉甸甸的重量,壓得她有幾分心猿意馬,可二少夫人還是很矜持,她哼了一聲,閉著眼側過頭,「我不去,你就會誠心給我添亂。」

「你也有八九個月沒有出門了吧?」權某人一點都不氣餒,「我這哪是給你添亂啊,我是心疼你被關著那。想當年……呃,你身為守灶女,肯定要時常出門巡視生意。」

一聽就知道,他對蕙娘出嫁前的生活毫無了解,只是照常理蒙上一把,一邊說,還一邊觀察蕙娘的反應,蕙娘便繃住臉,不給權仲白看出端倪。權仲白又續道,「自從過門,一年多了,都沒怎麼出過門,出去走走又怎麼了?大嫂要是早就有了栓哥,也不會這麼安分的。」

說了這麼多,到底還是最後一句打動了蕙娘。想一想她悶在立雪院里有九個多月了,每天一抬頭,都是這熟悉的天地房屋,為權仲白一說,她也的確有些蠢蠢欲動,思來想去了一番,雖不說話,可權仲白喚丫頭們來給她打扮的時候,蕙娘就咕嘟著嘴,沒有做聲了。

往常去閣老府那幾次,路都是走熟了的,無甚可說。今日去楊善榆的住處,走的就是朝陽門外的大街了,因天色未晚,街上人口還多,權仲白還想給蕙娘指點一番街景呢,可沒想到蕙娘比他還熟,「這是老王家賣金錢肉的,那是這會才出的罈子,賣豌豆黃綠豆黃的,往前走一段路,還有個雜耍攤子,賣大力丸的。再朝東走走——那是春華樓了……看什麼看,你不說了嗎,我是守灶女,平時肯定要經常出來行走,我在東城那一塊的名號,還頗響亮呢。」

「真的?」權仲白不免有幾分笑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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