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三十四章 野心

不論和她貼心不貼心,兩個媽媽都還是有能力的,也不知是否有了一定的默契,常媽媽和雲媽媽是同一天交的單子,各自密密麻麻,都寫了有成百上千樣物事,不過這個蕙娘就不必一一過目了。自然有孔雀和瑪瑙兩個專業人士為她過濾斟酌,蕙娘又給雨娘看過了,問知雨娘有什麼一定想要的物事,添減定稿之後,雲媽媽、常媽媽也大概估算出了銀子花銷。蕙娘按著這價錢,同自己人開出的單子對過了,估出個總價來——今日她是必須得找權季青關銀子了。

自從去年冬天,權季青從沖粹園回去之後,兩人似乎就沒見過幾面,這幾個月來他也沒有閑著,就蕙娘了解,現在外院一些事,良國公已經指定讓他來管。

畢竟還年輕,這麼歷練了幾個月,權季青的氣質看著便有了變化,他顯得更溫文內斂了,坐在當地笑意隱隱,彷彿那個吹簫情挑蕙娘的小無賴,竟同他沒有一點關係,一切也都只是蕙娘的胡思亂想而已。就是這也許半含了質問的言語,也因為他的溫存和關懷,顯得柔軟圓滑,毫無稜角……

可,哪管什麼都能瞞得了人,這眼神也是瞞不了人的,這個小流氓,眼神還是那樣亮、那樣灼|熱。蕙娘討厭見他就是這個道理:他什麼都不說,甚至連表現都表現得很隱晦。可眼神中、態度里蘊含著的喜愛和追索,她是能感覺得出來的。

雖說傾慕她的人不在少數,可表達得像權季青這樣含蓄又大膽的人可不多,和那個不解風情,最多也就只肯含糊暗示一句『我喜歡的,可不止是那種人』的老菜幫子比,這樣的熱情,要說沒觸動到蕙娘,那是挺難。可偏偏也就是因為此事極其危險,一旦鬧出來,對她的損害之大,那是不用說的。現在見到權季青,蕙娘心裡就像是有兩個小人在拔河,其中一個,是恨不得沖他同情地笑一笑:羅敷有夫,這痴心妄想,她是不會給予回應的,可也不妨礙她覺得權季青挺有眼光。可另一個,卻恨不得能板起臉來,將權季青打發到天涯海角去,不使他亂了自己的大事才好。

這回見面,也還是一樣,蕙娘恨不得嘆一口氣,拿個面具罩住自己的臉,免得被他看得穿了,卻也只能若無其事地道,「是啊,這件事鬧成這樣,真是可恨。也不知道是哪個媽媽嘴不嚴實,竟把話給傳了出去。」

這四個人,雲媽媽無兒無女,也沒什麼親戚,當時是買進來的人口,主要關係在外院她相公那邊,惠安媳婦是權夫人自己的心腹——都是積年老人,閑來無事,不會隨意說嘴的。這麼做,肯定是有意興風作浪,而在康媽媽和常媽媽,似乎常媽媽因為出身的關係,天然就多了幾分可疑。權季青話中有話,「據說娘問起這事的時候,常媽媽委屈得直磕頭呢,她也知道自己嫌疑大……」

問梅院的下人,被權夫人管得很嚴,有些話是傳不到蕙娘耳朵里的,可對權季青來說那又不一樣了。見她似笑非笑,權季青也是微微一笑,他忽然就不往下說了,而是一本正經地攤開單子,「嫂子您要的這現銀數目可不小——若是這一整筆,其實倒可以直接和娘商議了。當時都以為您是細碎支使銀子,才讓您直接和我說話呢。」

這擺明了就是留個話鉤子等蕙娘來問,蕙娘心底,不禁隱隱有些興奮:她的確天性是喜歡鬥爭,現在有個人要這麼和她斗,即使不可能上鉤,熱血亦不禁被激發一點。

「但凡做事,總要先有個章程預算,心裡才有底氣。」她就是不接這個話鉤子,若無其事地和權季青說。「事實上這麼多首飾,一家是承擔不下來的,到時候分批訂貨結銀子,還是得找你來要。這只是先和你定個章程而已,你瞧著可以,那麼我這裡自然給你開個單子,到時候來支領現銀,前後錯不了幾天的。」

她不急,權季青自然也不急,他真的細細地就看起了單子來,一邊看,一邊就笑道。「瑞雨這丫頭,孩子氣不脫,好些東西,是她點名要置辦的吧?」

蕙娘並不借口和他閑聊,只是微笑不語,權季青從單子上抬起頭來掃了她一眼,又輕輕一笑,揭過了一頁,「嫂子好定力,這事兒,鬧得娘也有幾分不高興呢。」

自從蕙娘入府,權夫人對她是大力提攜,幾乎可以說是她的最大靠山。她要動怒,對蕙娘的確是有影響的,蕙娘還是笑,還是不說話。正好孔雀進來,她便和孔雀說些家常瑣事,隱約只覺得權季青看了她幾眼,眼神灼|熱,令她雙頰刺癢,可蕙娘瞥過去時,又沒能抓個正著。

這樣曖昧情挑,在煩擾之餘,的確是有一種別樣的刺|激。大抵在明確知道自己為人垂涎注意時,只要此人不是過分低劣醜陋,這女人心裡總是有點竊喜,蕙娘雖然出類拔萃,可一點根性也無法改,可就越是如此,她心底理智冷靜那一部分便越是警醒。權季青看單子這短短一刻鐘,她幾乎是數著沙漏過的。

「安排得妥當!」好在他也沒有故意做作、拖延時間,用正常的速度審過了單子,甚至還看出了蕙娘的用心之處。「要是一般管事來辦,這多東西,怕不要四五萬兩才能辦下來?嫂子這是一下就給削了三成……是預備動用您的面子來辦了?」

「這點小事,也無須動用什麼關係、人脈吧。」他在正事上的確是敏銳的,蕙娘笑了笑,「府里開四五萬兩,裡面總有些好處在的。以後也就罷了,頭回辦事,我總是要拿出一點表現來的。」

「這……」權季青眉頭一蹙,倒是很為蕙娘考慮,「新官上任,火燒得太旺,也會激起底下人的反彈啊……」

這又是一個話題了,蕙娘依然不回答,只是靜靜望著權季青,等他自己告辭。兩人默然相對,氣氛很是怪異緊張,過了一會,權季青摒不住了,他那溫良面具,終於碎去了,倒有幾分哭笑不得。「嫂子,我這長篇大論都在喉嚨眼了,您倒是往下問一句,也讓我賣你一個人情唄?」

權夫人對此事的真實反映究竟為何,說蕙娘不好奇,那是假的。她輕輕地搖了搖頭,雖說面上還笑著,可語氣已經冷了下來。「我知道四弟想說來著,可我一直沒問是為了什麼,四弟你這麼聰明,不至於猜不出來吧?」

兩個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處,一個冷得怕人,一個熱得怕人,蕙娘的下巴抬得挺高,雖未作色,可氣勢是出來了。她是理直氣壯:覬覦有夫之婦,那是傷人倫的大罪。權季青不能將情緒深埋心底,反而外放,就算沒有包含更深的心思,這一個輕浮無行的大罪,也是躲不過去的,在這一刻,蕙娘畢竟是在道德上佔了上風。

權季青唇邊逸出一縷從容微笑,雙眼粘著蕙娘,他渾身氣質似乎為之一變,似一塊灼|熱的冰,在絕對的熱情中透出了絕對的冷靜。——他忽然變得非常搶眼、非常俊美,也非常的大膽,「二嫂,你我年歲相當……實則有些事只差在毫釐之間,我這麼說,二嫂該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?」

「我可想不出來。」蕙娘嗤之以鼻,她一掃室內,見只有孔雀、綠松在一邊陪侍,便也把話說得大膽了一點,「再說,那是沒影子的事,你哥哥何等身份地位,才能說我為妻。換作你們家別人……」

這濃濃的不屑之意,任誰都能聽得出來,可權季青卻彷彿未聞,這頭年輕的、精力旺盛性格而又古怪的小野獸,正肆意地展露著他的危險,甚至連一掀唇都像是要咆哮,「天下間的道理很多,可不論這些花言巧語有多動人,大道卻只有一種:弱肉強食,最強大的人,總是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……」

他沒有往下說,只是望著蕙娘深深一笑,言下之意,已經極為清楚:不論能否做到,起碼他權季青,是很有野心要站在良國公府的最高點,來奪取他想要的女人。

從他這篤定的氣勢來看,恐怕蕙娘願意不願意,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……

這個權仲白,處境居然也沒有比她好多少。這有個異母兄弟,心心念念地要把他給害死呢——奪□子,已經不是把權仲白趕回東北老家就能辦到的事了,不把老菜幫子那個『武大郎』給葯死,西門慶能強搶民女嗎?

「你的話很有道理。」蕙娘這會倒沒那麼嚴肅了,她甚至還微微一笑,只有眼神多少泄露了真實情緒。「最強大的人,總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……」

她甚至還衝權季青眨了眨眼,帶了些戲謔,「猜猜看,我想要的東西里,包括你想要的東西嗎?」

權季青眼底亦閃過一絲笑意,他深吸了一口氣,忽然朗笑出聲。

「說笑、說笑。」這個俊朗青年又回到了他的面具里。「嫂子說得對,有些事,錯過了就是錯過了。是我不好,心裡思緒太濃,竟形諸於外,倒是打擾到嫂子了。」

他站起身來,從容地道,「常媽媽向母親自辯時,已經點出,當時您和幾個管事媳婦說話時,其實是自己說漏了嘴,帶出了一句『老人家知道了,該不高興』。當時在場的,也還有您的幾個心腹丫頭。」

他掃了綠松和孔雀一眼,兩個丫鬟都不禁微微瑟縮,權季青似乎覺得挺有意思的,竟沖她們二人露齒微笑,這才又往下說。「因此嘴上把不牢往外傳話的人,也可能就出在嫂子身邊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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