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三十一章 詐你

雖說眼睛還有幾分腫,氣色也不那麼光鮮亮麗,但文娘到底是被蕙娘□慣了的糯米糰子,在四姨娘懷裡哭了半個下午,傍晚還是出來和眾人一道用飯,因老太爺不在,今日又是三姨娘的生日,四太太開恩,姨娘們也能敬陪末座,大家湊了一個圓桌團坐,這就要比上回幾個人吃飯,還得分上三桌要熱鬧得多了。

有個焦子喬在,席間就多出了無限的熱鬧,四太太忙著看顧他,話都多了不少,文娘雖寡言少語的,可蕙娘今日話也多,還道,「有許久都沒聽蘇州評話了。」

焦家自然養了有些說書女先兒,從北面的鼓詞到南面的評話彈詞,都能供應主子們取樂。四太太欣然道,「還是你心疼你姨娘,知道她就愛聽這個。」

說著,就要派人去叫,權仲白連忙說,「今日不在這裡過夜,就別耽擱得太晚了,免得歪哥睡著了還上車顛簸,晚上又要鬧起來。」

一頭說,他一頭略帶警告地瞪了蕙娘一眼,蕙娘見他發窘,咬著下唇微微地笑。三姨娘看在眼裡,心底也不是不欣慰的:雖說年歲差距大了一點,但就是因為姑爺年長,才更能容讓清蕙的性子,幾次回娘家,蕙娘都是神采飛揚,逗起姑爺來那股頤指氣使、喜意暗藏的勁兒,可見得在權家是很受夫君疼寵的……

「這話說得是,今兒實在晚了,孩子沒過百日,也不好在外頭過夜。」她望了四太太一眼,見四太太微笑點頭,便邀請蕙娘,「等歪哥三個月、半歲大了,你們也忙完了,得閑回來小住上一段日子。老太爺去年八十整壽沒有大辦,其實就是因為惦記著你,根本沒有心思。今年小生日,回來住今天,也算是全了你對老爺子的一片孝心了。」

這其實是四太太的意思,只是被三姨娘說出來而已。權仲白和蕙娘自然滿口答應,權仲白起身給四太太敬了酒,又還敬了三姨娘,「今兒給您慶賀生日,賀您長命百歲。」

唬得三姨娘站起身連連遜謝,蕙娘見嫡母神色寬和欣慰,便也抿著唇笑道,「就讓他敬你一杯吧,姨娘,你坐下。」

三姨娘到底沒敢坐下,站著把杯中酒給幹了,她激動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,雖說沒撈著和蕙娘說私話的機會,可母女兩個目光相對時,蕙娘又如何看不出三姨娘眼裡的激動同喜悅?

回程車上,她時不時就瞅權仲白一眼,權仲白察覺了,也看了看她,挑起一邊俊眉,似乎在問:怎麼,有什麼事兒?

蕙娘不禁淺淺一笑,她探手挽住權仲白的臂彎,把頭擱在他肩上,低聲道,「今兒,謝謝你!」

這謝的是什麼,兩人心中自然有數。不過以權仲白這種不分上下尊卑的為人來說,三姨娘是蕙娘生母,幾乎也就約等於他的岳母,敬她一杯酒,他根本用不著任何心理掙扎,也不覺得這是自低身份,才要說『這也沒什麼好謝的』,偏頭一看清蕙時,話又哽在了喉嚨里。

焦清蕙這個人,平時是很『鬧』的,是開心是難過,她都能影響到身邊一群人。她開心,立雪院、沖粹園就是鶯飛燕舞,寒冬也是春天,她難受,即使是盛夏里,身邊近一百來號人,也沒有誰敢高聲說話。權仲白自己的情緒就時常受到她的干擾,她的的確確,很少有這會這種語氣,靜謐地、輕盈地、甜美地——這並非刻意做作出來惹他惱火的,也不是得意中迸出來的,似乎是從她心底極深處,最柔軟的地方輕輕地飄出來的。這麼短短地五個字,倒是一下就說到了他的心坎里,令得他也柔和下來,又對她生出了幾分憐愛。

他沒有說話,想要攬住清蕙,又覺得有幾分尷尬,腦中心上,不禁便想起了老太爺的那幾句話,『她的性子,你還不明白?你出口拒婚,在她心裡,必定是她不足以令你喜歡……』。

姑且不論焦清蕙是否不足以令他心動、令他歡喜,就只說老太爺這番話,細細尋思,卻是大有玄機:如他對婚事態度稍微積極一點,清蕙的態度是否也會隨之大變呢?

她要是真的看不上他,不論他是積極還是消極,恐怕那份嫌棄都不會變吧……

「我還記得我頭回見你。」他就漫不經心地開了口,「那時候,你才止十一二歲,習武扭了腳踝,我來給你正骨。不過那時你還小呢,恐怕也都不記得了。」

別人能不記得,清蕙記性多好?可她一句話都不接,靠在權仲白身邊的嬌軀,兼且還僵硬了幾分,權仲白心中微微一動,卻還拿不十分准,他又道,「你疼得滿頭都是汗,牙都快咬斷了,可愣是一聲都沒出。後來想想,早在當時就該明白,你的脾性就是這麼倔,疼成那樣了,卻還不肯掉眼淚。」

話都說到這地步了,清蕙要再說不記得,那就有裝傻的嫌疑了,她笑了一聲——笑聲中的勉強,權仲白也聽得出來,「你不說,我還真不記得了。」

「呣。」權仲白開始覺得有點意思了。「還有後一次見面——」

「你今兒怎麼忽然就說起這個了。」蕙娘撒開手瞥了他一眼,聲調竟綳得緊了一線,「人家才覺得你有時候也還挺不錯的,就來——」

權仲白這是同小嬌妻回憶初遇,這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大煞風景,甚至可以說是很浪漫的事兒,蕙娘要指責他,又去哪裡指責?她有幾分驚疑不定,腦中回憶著從前種種言談,口中卻道,「雨娘婚事在即,文娘也要辦婚事了——雨娘婚事,我這個做嫂子的給添了妝,文娘那邊,你這個做姐夫的是否也該表示表示?」

她迴避的態度都這樣明顯了,權仲白再追著不放,似乎有失風度,說到文娘,他倒有幾分好奇。「是親事不中意?看她沒太大精神,連你回來了都不出來。你下午在後院,是和她說話?」

這也沒什麼好瞞人的,蕙娘隨口就將文娘不大看得上王辰的事告訴權仲白,「畢竟是年紀大了,又有過元配的,她被寵慣了,鬧得不成樣子——」

權仲白不免好奇追問,「被你說了這一番話,她就想轉過來了?你這個做姐姐的,在妹妹心裡倒很可靠。」

「問題總是要解決的。」蕙娘說,「世上真正毫無選擇的窘境,其實很少,只看願不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吧。我問她敢不敢逃婚,她又沒那個膽量,自己也就知道認命了。」

權仲白是知道她同焦閣老密談過的,一時好奇之心大起,「她想轉了,總要有個理由吧,你和你祖父是怎麼交代的,一見到你她就軟了?恐怕以祖父的城府,未必會信你這句話。」

「在祖父跟前,我總是實話實說。」蕙娘無所謂地道,「怎麼和你說的,自然也就怎麼和他說嘍。」

「那我就不信了,」權仲白大奇,「祖父就沒有追問一句:這要是文娘說了是,你會不會真的幫她逃婚?」

蕙娘白了權仲白一眼,兩人下了車,並肩進了立雪院。「祖父大人是聰明人,這種話,他何必問?」

「我並不聰明。」權仲白尋根究底。「我倒是真想問,要是文娘願意逃婚不嫁,你會不會真的為她安排?」

蕙娘無奈地吐了一口氣,一欠身進了裡屋,已是直入凈房,似乎壓根都沒想搭理權仲白。權仲白站在屋內,一邊解著斗篷,一邊若有所思:他隱隱有幾分失望,卻沒有表露出來。

「你這根本就是廢話。」他正換衣時,蕙娘從凈房洗過手出來,又白了夫君一眼,她多少帶了幾分傲然,語調中又端出了慣有的矜貴。「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一樣……凡是懂得我焦清蕙的人,哪個不曉得我言出必行,從來不會答應做不到的事?」

婚姻大事,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——這話曾經被焦清蕙拿來堵過他的嘴,可如今呢?她的做派,卻是明明白白地又把這句話給踐踏到了泥里。她有幫助妹妹逃婚的勇氣和決心,為什麼自己不逃開這段婚姻?

權仲白抱著手靠在門邊,深思地望著蕙娘在屏風後的背影——她正在幾個丫頭的服侍下換衣服呢。曼妙的曲線映在山水畫上,隨著燭火搖曳不定,直是活色生香到了頂點……

可令他好奇的卻又實在不是這個,權仲白心裡想:該不會就是這麼巧,焦清蕙其實原本是有幾分喜歡他的吧?

天氣暑熱,立雪院不比焦家涼爽,必須室內陳設冰山納涼,好在還有蕙娘從娘家帶來的風車,透過大開的窗戶,一陣陣帶涼風帶了冰意吹來,令東裡間是『水殿風來暗香滿』,一片溫涼寧恰,只有西裡間隱隱傳來歪哥的哭聲:他小孩子不能近冰,天氣再熱只能吹點天風,這一陣子脾氣比較暴躁,晚上老哭。

不過,有權有勢就是這樣好,清蕙只要生個兒子出來便算完事了,其餘帶孩子的一切煩難,自然有人為她承擔。她半坐起身子,還沒下地呢,哭聲也已經止住了,她便又倒回了枕上,總算還捨得問權仲白一句,「怎麼還沒睡?」

兩人上床,是有一段時候了,權仲白來來回回,一直在咀嚼著一些從前輕易放過的細節,越想越是疑團滿腹。他本性不是個太喜歡藏話的人,聽見清蕙這麼一問,幾乎就想要直截了當地問出口,『喂,當時我婉拒婚事,你反應那樣大,是否也有期望落空,反而更加失望的原因在?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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