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二十五章 怕死

小心駛得萬年船,從彌月宴上回來,蕙娘沉思了半日,便命孔雀,「請養娘進來說話。」

廖養娘很快就進了立雪院。

以焦清蕙一落地便是千金萬金的身份,能當得養娘,自小將她教養長大的婦人,又豈是尋常?廖養娘雖然已經出去榮養了,但卻並非是因為遭到了蕙娘的厭棄。實在是十多年來,在飲食起居、為人處事、習字練武、人情世故等各個方面教養、照看清蕙,她已經熬幹了心血,還不到四十歲的年紀,已是一頭花白灰發,連焦家主子們都好不忍得,老太爺在子喬落地以後親自發話,令她出去安生休養。廖養娘這才從自雨堂被放出去了,一個月任事不做,也有二十兩銀子的月例,每逢四時八節,蕙娘還時常惦記著給她送好東西。不過,這幾年來,她也很少進內堂和蕙娘說話,就連孔雀婚事,這麼大的事,都不過是把女兒接回去稍加吩咐幾句而已。要不是蕙娘有了身孕,怕是難以請動她出山回院子里幫忙的。

以她的聲望、手腕,重出江湖沒有多久,立雪院上上下下,已經沒有人不聽廖養娘的使喚,就連綠松,在蕙娘跟前算特別有臉面了吧?即使是達貞寶已經說漏嘴的現在,綠松嘴裡也還是漏不出一句話來,蕙娘閑著無聊套問一句,她也是一問三不知。不是廖養娘特別發話,她哪敢這麼違逆自己——蕙娘也是深知此點,也就索性不繼續追問了。要知道,廖媽媽的一句話,在十三姑娘心裡,那都是有分量的。

「眼看著就第八個月了。」蕙娘也有幾分感慨,她和廖養娘對坐著說話。「府里也添了人口,重新熱鬧了起來……我看,您還是得把接生的事抓起來,不能由著幾處人馬在那瞎胡鬧。」

廖養娘低眉斂目,好像沒聽到蕙娘的說話,自顧自地品著一盞香茶——她和孔雀生得很像,唯獨是沒有孔雀身上那股掩不住的尖酸刻薄氣兒,神色淺淡,雖不格外嚴肅,可望之卻令人生畏。連蕙娘都不敢催她,她等廖養娘喝完了一盞茶,才嗔怪地拿鞋尖輕輕點了點廖養娘的腿——這孕婦就是有特權,蕙娘是半躺在炕上,廖養娘就坐在她腳邊呢。

「姆媽!」她有些撒嬌的意思,「人家這和你說話呢……你又擺臉色給我看。」

「我不是擺臉色給姑娘看。」廖養娘終於有了動靜,她嘆了口氣,「姑娘大了,這說話做事,有自己的手段、自己的考慮了……我也看不懂,也懶得看了。您讓我做什麼,我就做什麼吧,別的話,還有什麼好說的呢?」

三姨娘性子柔和、謹守分寸,四太太更是個沒脾氣的大好人,老太爺、四爺都是忙人,不可能和蕙娘朝夕相處,要沒有廖養娘一點一滴地節制,蕙娘怕不早就要被養成說一不二、頤指氣使的性子了?對養娘的敲打,她很沒脾氣。「您這還是為了寶姑娘的事,和發邪火吧,不是都和您說了,姑爺重情重義,苛待寶姑娘,只會起到反效果……」

「我說的不是這事。」廖養娘說。「您厚待寶姑娘,那是理所應當。在這件事上,您就比著國公夫人去做就是了。只是這送信的事,有必要那麼急嗎?您哪怕緩上一天呢,這不是為山九仞、功虧一簣嘛!落在長輩們眼裡,對您會怎麼想?您忌憚寶姑娘,名正言順,沒人能說什麼,可也不至於這麼沒有城府吧……」

蕙娘的處事風度,十分里有三分像爹、三分像爺爺,餘下三分精細,有三姨娘給的,實在也有廖養娘言傳身教,培育出來的。聽得這話,她不禁嘆了口氣:要不是養娘身體不好,就讓她跟著文娘過去王家算了,有她在,文娘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,也吃不了大虧的……

「我還不知道您說的道理?」她嘆了口氣,「可答應了姑爺,要把毛三郎找到,這要是為了再探探寶姑娘的底,就把這事給耽誤了。我可不好向姑爺交待……姑爺這不也沒讓我幫著辦幾件事嗎,頭一件事就砸了招牌,我哪還能挺直腰做人呀?」

廖養娘不說話了,她掃了蕙娘幾眼,看得蕙娘全身發毛,「怎麼了,您做什麼這樣瞧我?」

「也成親一年了,同姑爺處得怎麼樣?」廖養娘便問,「剛過門幾個月,聽孔雀說,覺得您不大看得起姑爺……」

「現在也不大看得起呀。」蕙娘的頭,又高高地抬了起來,像一隻驕傲的孔雀,「他這個人……噯,都是不說了,要說起來,真是沒完沒了!」

廖養娘便握著嘴,呵呵地笑起來,這笑聲到了一半,又化作了輕輕的嗆咳——年輕時候太勞累了,現在就有些氣短,要是真的笑急了,很容易就岔了氣。「好好,不提、不提……既然是姑爺讓您辦事,您緩下自己的事兒,也是應當的!」

最後這句話,她咬字有點重了,蕙娘覺得有些不對,可還沒尋思出個所以然呢,廖養娘又道,「這江媽媽不也是家裡給您送來的么?人是很可靠的,且又懂行,宮裡的幾個接生婆子,和她都是共出一脈師承。這內行人辦事,外行人不插嘴,我也就沒有多話,怎麼——」

「大哥兒的身世,恐怕還真有一點問題。」蕙娘低聲道,「胎記這回事,我們家還不清楚嗎?爹有,娘有,孩子尚未必有,爹沒有,娘沒有,孩子突然有了,這情況就極罕見了。再結合懷上時機、生產時機的巧合,他這一出世,還真是巧上加巧、耐人尋味啊。」

遂交待了一遍花廳中事,「倒是權家上下,恐怕未曾有誰注意過這回事……姑爺估計也不懂這個,我提出來一說、一頓,就有人露了忌憚,眼神凶得很!廳中都是女眷,在近處的也就是瑞雲、瑞雨,大嫂和四嬸、五嬸並婆婆了。兩個大小姑子不說,婆婆和大房疏遠,一旦知道此事,哪有不鬧出來的道理?四嬸、五嬸平時和府里來往少,恐怕也不知情……」

這樣的事,一旦鬧出來,那女方肯定是身敗名裂。就算只有一點危機,也一定要將其消滅在萌芽中。為此害上數條人命,那都是毫不稀奇的事,蕙娘這無意一問,是有點冒失了,本來生產時候,就是很容易做手腳的……

「這件事,可以以後再談。」廖養娘當機立斷,這個灰發婦人有幾分興奮,端莊的面具似乎也碎了一角,「這麼多巧合,不說破也就罷了,一旦說破,惹人疑竇也是難免的事……還是先平安生產以後,再做打算。」

她壓低了聲音,「是不是,其實還不是憑著您的安排——」

蕙娘眉尖微蹙,她擺了擺手,沒接這個話頭。「這不就把姆媽給請來了嗎,接生時候,季媽媽估計是不會動彈的,她就是一重眼線而已,祖父送來的接生媽媽,也可以絕對信任。唯獨國公府這裡派出來的管事們,不能不多加小心,免得人多口雜時候下個黑手,那就防不勝防了……」

「還有產前這一個多月,也是再小心都不過分的。」廖養娘立刻接了口,她很快就下了決定。「讓孔雀陪著您用飯吧,這丫頭口也刁,一旦用料有什麼不對,都能吃得出來。這一個多月,還是以清淡原味為主,就別碰那些個下香料的大菜了。還有上夜人選,也要仔細斟酌……」

有廖養娘接手,立雪院的安保,無聲無息又提高了一層,蕙娘也不再輕易出門,得了閑只是在院子里站站走走,立雪院外的事情,現在是告訴她她也不要聽。就連達貞寶又過來立雪院看她,都被人擋了駕,「我們家二少夫人睡午覺呢,寶姑娘下回再來吧。」

不過,儘管犧牲了再一次揣摩達貞寶的機會,當天就令人上毛家登門送了信,權仲白這個求患者若渴的大神醫,也還是沒能給毛三公子診治:據說三公子每逢春夏之交,傷口都痛癢難當,已經去承德一帶沐浴溫泉緩解病痛了。毛家人雖然受寵若驚,但也知道神醫最近忙,因只給『達家下人』帶了話,言道等三公子從承德回來,自然會上權家求醫的。

要知道,權仲白這些年來四處行醫,其神醫之名,幾乎已經傳遍天下。多的是各地患者遠從千里之外趕來,盼著權神醫偶然一個回顧的,即使是當年昭明亂局,西北糜爛一片時,也還有人追隨著他的腳步,到西北前線求醫。毛三公子又不是頭疼腦熱,那是困擾他多年的老毛病了,今日有機會請權仲白診治,他不趕緊從承德回來,還這樣推三阻四的……

「這個毛三郎,原來若有三分可疑。」蕙娘便同權仲白閑話,「我看現在也可以坐實為六分了。你若真要查他,倒要仔細一點,別被他動了疑心,免得……」

想到達貞寶,她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,權仲白卻好像沒有聽見,他正蹲在蕙娘身前,專心地按著她的肚子呢。

八個月,孩子落地都能活了,蕙娘的肚子當然挺大,且尖且硬,幾個產婆都說像是男孩,權仲白對此不置可否,但隨著產程發展,他現在每隔幾天就要按按蕙娘的肚子,給她把把脈,更有甚者,還會拿個小碟子,貼在肚子上,「聽聽他的胎心。」他還讓蕙娘每天按時去記胎動,無奈小歪種不是動起來沒停,就是半天沒有一點動靜,蕙娘記下的數值是從不規律的,記了幾天,也就只能作罷了。

「怎麼?」今天權仲白是摁得特別久,蕙娘有點不安心了,「小歪種剛才還動彈來著,你摁這麼用力,他又要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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