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十五章 瘋子

雖說蕙娘反應大,安胎也安得雞飛狗跳的,令眾人都不得安生,可宜春票號的人卻並不知情,李總掌柜十月初從山西過來,親自向新主子權焦氏奉帳——他這走得還算是慢的了,一路還順帶視察各地分號的生意。走到十一月上旬也到了京城,京里自然有人和他聯繫:少夫人身子沉重在香山沖粹園療養,老掌柜既然是來奉帳的,那就在沖粹園裡落腳吧。那地兒比較偏僻,幾頃地都是權家的地,要不然就是皇家園林,還真沒有別的地兒打尖。

李總掌柜卻回絕了權家的邀請,他在宜春會館裡落腳。那是京城最熱鬧繁華的地段——朝陽門大街往後一兩個衚衕口,宜春票號自己開了一個會館,常年接待、資助山西上京趕考的舉子書生,連帶山西本土客商,也有在此落腳的。此地佔地廣闊,甚至還搭建了戲台,要不是怕招人眼目,佔地怕不要比侯府還大了。給老掌柜收拾出一兩個院子來,那能費什麼事?

雄黃特地進城回家,由焦梅送去她父親那裡探親,回來了給蕙娘學,「真了不得了,老掌柜手杖一頓,京城地皮怕不都要捲起來——就這麼幾天,城裡商界那些大佬巨頭,一個個全出水了,就我們經過票號門口的那當口,來送拜帖的就有十多家……」

三十年間席捲全天下,將從前的錢莊打得落花流水毫無還手之力的票號,確切地說,就是三十年前,由焦家的錢,喬家的人,李掌柜的點子給創辦出來的。一整套規章制度,都出自老掌柜的腦袋瓜,他分文沒出,可穩穩佔了五分乾股,每年薪酬另算——就是這樣優厚的待遇,歷年來還有人不斷開出天價,想把老掌柜的給挖過去呢。就是當年喬老太爺在的時候,宜春票號里的事,李總掌柜一發話,也就等於是敲磚釘腳,沒有誰能提出半點不是。現在老太爺去了,喬家三兄弟分了股份,共同打理票號事務。總櫃爺的態度就更舉足輕重了:宜春在全國的一百多個大分號,掌柜的全是總櫃爺一手提拔起來的高徒,他雖然只握了有五分乾股,可說出話來,卻比五成股的大股東還管用呢。

就這麼一個全國最大票號的總管家,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,那還用說?祖師爺都出馬了,徒子徒孫們怎麼都得上門來拜拜山頭——

不過,這位總櫃爺此來,卻正是向另一位地位比他更崇高、能量比他更大的高層人物拜山頭的。此時他就正給蕙娘行禮呢,「草民見過少夫人!」

蕙娘今日,是格外留神打扮過的,不過總櫃爺終日在錢眼裡打滾,在他跟前炫耀富貴,純屬班門弄斧。而宜春票號能量多大,她自己心裡也清楚——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貴難得,也難免有借花獻佛,獻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尷尬。她沒有穿戴什麼富麗的首飾,甚至連平時隨意戴著裝飾的拔絲鐲都沒籠,只穿一件金茶夾真朱的小棉襖,海棠紅綾裙,周身上下,也就是頭頂一根琉璃簪子,算是一點裝飾而已。她笑著親自把李掌柜扶起來,「老叔祖這是要折我的福笀呢。」

「少夫人千金身份,這一聲叔祖可不敢當。」李總櫃一本正經——這是個很清矍的小老頭兒,個子不高,渾身乾巴巴的,哪兒都捏不出二兩肉,一雙眼小而亮,望七十歲的人了,看著還是那樣精神。他也穿得很簡樸,居然也就是一身青佈道袍。「上回見面,您還梳著丫髻,在四爺膝邊撒嬌呢,這回就已經出門子啦!」

說是不敢當,實則還不是認得快?這都開始回憶從前的事兒了,擺明占足了長輩身份……

蕙娘才琢磨了這麼一句,就又有些反胃,她實在為這一胎拖累得厲害——也不敢再往深里去勞動心力了,只是笑道,「可惜,今日相公進宮去了,不然,正好讓您也見見仲白。乘便就給扶扶脈,開個平安方子,您也養養生。」

有個神醫相公,有時候也挺佔便宜的,李總櫃神色一動,顯然是被打動了,「這……合適嗎?二少爺的名聲,我也是聽說過的,我這一介商人,可不比一般名流雅士有身份,能勞動他給我這個老蘆柴棒子把脈……」

就是這麼一根老蘆柴棒,在宜春票號揚名立萬的最初幾年,靠著銀錢上的騰挪周轉,擠、壓、買、提,不知整垮了多少賬庄、錢莊,在商言商,白道上的手段是光明磊落,讓人輸得心服口服,而論起陰人整人,上下打點買通關係,黑吃黑騙中騙,他也是行家裡手。終於成就了宜春票號這樣橫跨黑白兩道的龐然巨物,他這一句謙虛,實際上還是為蕙娘的稱讚打鋪墊呢,蕙娘雖然實力下降,但這點翎子還是能接得住的,「哪有您這樣談笑有鴻儒、往來無白丁的蘆柴棒子?聽說上回下江南,連閩越王都特地設宴請您……」

李總櫃呵呵一笑,捻了捻兩根長須,「承蒙王爺看得起,召我為座上賓,可要說特地設宴,那也是沒有的事……」

多年沒見,總要彼此寒暄一番,互相炫耀炫耀籌碼,這也算是對雄黃一行人查賬的回應了,至於蕙娘,她倒無須像李掌柜這樣炫耀……她用不著,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,無一不彰顯了她的身份地位:宜春票號就是再有錢又如何,京郊附近,所有上好風景,幾乎全被皇家占完了,就是要建莊園,他們上哪裡買地去?閩越王請李總櫃,李總櫃得屁顛屁顛地過去奉承,可他請權仲白,權仲白就敢放他的鴿子……

個中道理,李總櫃也並不是不明白,他提了兩句也就不說了,把話題切入正事,「大爺已經把您要的東西都給做好了,我這次過來,本來還想同您好好說說呢,可現在是不成啦,您身子沉重,可萬萬不能為了這些俗事耗費精神……就不知,這雄黃姑娘能不能看明白,又或者,您和娘家商量商量,把她爹陳賬房——」

「噯,」蕙娘笑著說,「這是我們自家內部的事,還是一會再說。——您也知道,現在做人媳婦,婆家事也不能怠慢。權家、達家那六分股,一向是一起結算紅利的,原來家裡是四弟在做,現在我過門了,竟就都交到我身上來……倒是先交交這本賬,把小事做了,再來商量大事。」

票號內部分股,權、達、牛或者是獲得贈與,或者是通過種種手段收買股份,現在各自佔了三股,就是比較值得一提的股東了,其餘股份,焦家獨佔了三成五,李總櫃五分,喬家五成現在分做三分,喬大爺一成七,二爺三爺都是一成六。可以說沒有誰能佔據絕對優勢,焦家從前抗衡不了喬家三兄弟合股,可現在有了這六分股份的話事權,四成一的股,任何兩家合在一起,即使再添個李總櫃,那也都不是焦家的對手。蕙娘在這時候拋出這個消息,無疑立刻就打破了票號內部原有的平衡:增股一事,二爺猶豫不決、模稜兩可,大爺、三爺加在一塊,三成三的股份,添了李總櫃就是三成八,穩穩壓了焦家三分呢。可現在,除非能說服二爺,否則增股不增,恐怕還真是要由權焦氏說了算了……

李總櫃從容不迫地捻了捻鬍鬚,「這倒是該當的——就不知少夫人意思,這賬該怎麼交?」

說句實在話,蕙娘端著這麼一會架子,已經是有幾分頭暈了,她笑著沖左右吩咐,「來把四弟請來,您和他先對一遍,我這裡再對一遍,往年的賬您也再看看,橫豎都不難,對過了各自蓋章,便算是交到我手上啦。」

於是權季青就被請出來和李總櫃對賬,他一打起算盤來,實在是把李總櫃給嚇了一跳,這老頭連連道,「真是英雄出少年,想不到這麼尊貴的身份,居然這樣精細能幹,怪道京城幾個掌柜都說,您在經濟上,很有天分!」

權季青運指如飛地打著算盤,一揚臉對李總櫃笑了笑,又低下頭去做事,口中漫不經心地道,「要管賬,當然得會做帳、看賬,不然,底下人弄鬼都瞧不出來,這管還不如不管呢……」

他不說話了,只是專心算賬,李總櫃和蕙娘在一邊等候,也就相對品茶,說些閑話,李總櫃向蕙娘訴苦,「今年的生意,越來越不好做了,西邊比較動蕩,折了不少本錢在裡頭。就是京里,也觸了霉頭。乾元號不知怎麼地就傍上了一位貴人,他們是盯上了蘇州到京城的這條線了,幾次出招,明裡暗裡的,都是想迫我們讓出一點地兒來。」

這擺明了是在向蕙娘要求支援,蕙娘點了點頭,掃了權季青一眼,若有所思,「這件事,祖父那裡怎麼說,是哪家貴人,牌子這麼大,脾氣這麼硬呀……」

「是鄭家……」李總櫃輕輕地說,「也是金山銀海,不缺錢使的人家,在乾元號里的股,怕少不了。」

鄭家的牌子,也的確很硬,鄭大老爺現職通奉大夫,二老爺任福建布政使,也是皇帝身邊的近人、親人出身,紅得熏天,開辦票號,硬插一杠子進來撈金,就很像是這種人的手筆。不論是焦家還是權家,還真都不願意和他們家硬碰——這種聖眷出身的官,雖然官聲不會太好,但當紅的時候,很少有人願意和他們發生糾紛。有鄭家做後台,乾元號當然敢主動招惹宜春號了。

蕙娘一時,沉吟不語,李總櫃又說,「閣老府那裡也打了招呼,可老太爺說,現在這是您的份子了,有事,還是要先找您……」

這很像是老太爺的作風,意在言外,態度總是留給人去品。蕙娘不禁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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