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 東風壓西風,龍虎勢難休 第十一章 調情

到了秋日,除非溫室特意培育,否則鮮花難得,權季青偶然尋來一兩朵,給了雨娘,肯定也要送她,這沒什麼好非議的。可年紀相當的小叔子,這樣誇嫂子,就有點不妥當了。蕙娘不好回話,只是笑而不語,倒是雨娘沖哥哥發嬌嗔,「哪有四哥這樣說話的,誇嫂子用了八個字,對我就一個詞……」

說著,便揮舞手中的釣騀,作勢要打權季青。

說起來,權家幾兄妹,也就是他們兩人年紀最接近。權季青平素里風度翩翩,雅靜溫文得幾乎不像是將弱冠的少年,只有在雨娘跟前,還能露出一點活氣,他沖妹妹微微一笑,「你自己都美得不行了,還要人誇啊?」

雨娘就像是文娘,在季青跟前,真是全方位都被壓制,連一點點浪花都掀不起來。所差者,權季青畢竟是她哥哥,倒還會讓著她一點——也是在蕙娘跟前,要給妹妹留點面子,「給你帶了藕、帶了花,還要四哥怎麼誇你?」

雨娘已經把場面給糊弄過去,自然也就不耍大小姐性子了,哼哼著並不和哥哥頂嘴,見嫂子若有所思,她便拉著權季青,「我想坐船,你剛從什麼地方過來?」

在權仲白跟前,她總顯得有些戰戰兢兢:權仲白是愛數落她的,但權季青就寵她得多了。「才從山上回來,坐船在湖心蕩一盪,天氣冷了,蚊蟲不多,湖心亭附近風光很好。」

被這麼一說,雨娘自然要去瞧瞧,她隨口邀了蕙娘,蕙娘卻不能去。權季青也不跟著客氣,他站在船頭,將雨娘接到舟中坐下,雨娘心疼哥哥,命船娘上來支漿,兩兄妹在舟中對坐,從亭下慢慢滑進蓮花盪里,雨娘沖蕙娘輕輕招手,權季青便也學著她的樣子,回過頭來向她揮了揮袖子,做可愛狀。

舟進蓮葉中,還能隱約聽見雨娘撒嬌發嗲,還有權季青隱隱的笑聲。石英跟在蕙娘身邊,此時也不禁笑道,「四少爺同二姑娘,真是吵鬧到了一處,倒現出了有兄弟姐妹的好。」

蕙娘隨手將權季青給的芙蓉放到石英手裡,「出來半日,也該回去了。」

她語調清淺,心不在焉,顯然是有一點心事。石英全程跟在主子身邊,只覺得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居一景,要說有什麼不妥當,也就是四少爺誇了少夫人一句……可說句實在話,都是一家子,多一句話少一句話,似乎犯不著多心。畢竟話說白了,四少爺都還沒有成家呢,就是要和二房有什麼利益上的衝突,那也得等他成家生子了再說。同二姑娘一樣,這都是戲台下坐著拍手的,所差者,只在叫好還是起鬨而已。要是連這樣的人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,都要往深里去想,這日子可就趁早別過了。

她自然未敢詢問,只是躬身扶主子上轎,「您仔細別用岔了力——」

暖轎順著湖走了一會,遠處湖中簫聲又起,嗚嗚咽咽、隱隱約約,襯著淡灰色天,竟如一匹長練,委婉迴環、絲縷牽連,從湖中往岸邊吹來,連前頭轎娘都聽住了,腳步不覺放慢了幾分。轎子猛地一挫,蕙娘差些沒跳起來。這倒將眾人都嚇了一跳,石英忙上前申飭,那轎娘也是魂飛魄散,忙由旁人替了肩,自己跪下請罪。

「算了。」少夫人對底下人,有時嚴厲得簡直過分,有時又很寬和。「的確是好簫音,隔了那麼遠,音色還是那樣亮……偶然聽走了神,也是常有的事。」

話雖如此,差些驚了少夫人的胎氣,這又哪是小事?石英駐足片刻,待轎子去遠了,才低聲沖那犯事轎娘道,「老規矩,自己去楚媽媽那裡領罰吧。」

楚媽媽是蕙娘身邊的教養嬤嬤,雖擔了這麼一個名頭,可教養的主要是蕙娘近身的幾個下人,她性子嚴肅,是有名的『活閻王』,這轎娘不禁面現懼色,一時不願起身。石英只得又放緩了語氣,「少夫人都發話了,左不過罰些月例,還不快去?」

她心裡也不是不失落的:轎娘吃的是肩上飯,如此不快,從前也難以避免,可綠松在時,哪裡還要說話,一個眼神,底下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。雖說現在她遠在京城,自己又說了一門上好的親事,可如今看來,究竟依然是比不上綠松……

少夫人聽著簫聲,一路都心不在焉,石英有所感懷,今日話多了一點,「也不知是二姑娘還是四少爺,這簫,吹得是滿好,聽著調子也熟,像是——」

「是《梅花三弄》。」蕙娘輕聲說,「我練過幾次的,你記性倒不錯。」

她語氣雖寬和寧靜,可聽在石英耳中,卻無異於黃鐘大呂,她是極熟悉蕙娘的,哪裡聽不出主子語氣中的不耐。立刻就不敢再往下說,只在心底暗暗地責怪自己:一起了和綠松比較的心思,就處處進退失據。

可話又說回來,姑娘這是為了什麼事,心事這麼沉呢……

石英沒有揣摩錯,蕙娘的心緒的確不算太好。回到甲一號,她難得地沉不下心,只望著案上清供的一朵芙蓉發獃——越急越錯,石英怕是料想著這鮮花來得不易,自己不該私自處置,回到院子里,轉頭就尋了一個小盤子,供在了書案一側。她想和綠松說幾句話,可綠松卻又不在,只好退而求其次,讓孔雀過來,同她一起看鐲譜,要給雨娘選一對名貴的鐲子,做她的添箱禮。

「怪可憐的……」蕙娘說。「小小年紀,就要嫁到瀋陽去,那地方說是也並不差,為從前女真人經營得很繁華。可哪裡及得上京城萬一……倒是文娘還好一點,將來要出京,也是往南邊去,那邊天氣起碼好些。也給她挑一對好鐲子吧,多開心一會,算是一會。」

文娘的親事還沒定下來,家裡知道的人並不多,孔雀也是第一次聽見蕙娘露了口風,她掃了主子一眼,「您有心事?」

蕙娘不禁一怔,她沒說話,可這表現,同默認也差不多了。兩人對視了一眼,蕙娘也便不在嘴硬,「怎麼看出來的?」

「您一有心事,話就比往常要多些。」孔雀輕聲說,「可說可不說的一些事,您往往就會說了。」

蕙娘再精明,也不可能把所有丫頭都給琢磨得透透的,可她身為甲一號絕對的女主人,這些跟在她身邊的小人精,卻起碼都打點了九成心力來琢磨她。被孔雀這一說,她倒是怔了半日,才自嘲地一笑,「是有點心事……不過,這事有些棘手,不好說、也不好辦。」

孔雀沒有說話,她一頁一頁地翻著首飾譜錄,過了一會,蕙娘問她,「你看中甘草,多久了?你爹娘這一陣子,可沒少磨纏我。」

「也有幾個月了。」孔雀半點都沒有平時的急躁,她輕聲細語,從容而坦誠,「他雖然嘴笨,可心好,辦事也不掉鏈子。幾次見面,都有……有些說不出的感覺,再想想,他那個出身,怎麼也不少一口飯吃的。雖說這幾年不大好,可再過幾年,放出去做事了,也吃不了多大的虧。」

甘草要不是自己實在太寡言少語,的確是能更進一步,可蕙娘卻不是吃驚這個,「都幾個月了……那你還想當通房?」

「是家裡人的意思。」孔雀在蕙娘跟前,從來都是這麼實誠。「我娘說,跟著您吃不了虧的,在少爺院子里,又能幫您,又能享受些富貴,她們也更有體面,是兩全其美的好事。再說,少爺也——」

她看了蕙娘一眼,微微一笑,反過來逗蕙娘,「我要是誇少爺生得好、人品好,您又該不高興了。」

「他哪有那麼好。」蕙娘果然嗤之以鼻,「一家子四兄弟,長得都差不多,難道就他一個人生得最好看?」

她難得地軟了下來,學著文娘,貓一樣蜷在榻上,沉默有頃,又問孔雀,「那……權仲白同甘草,你更喜歡哪個呀?」

孔雀輕輕地給蕙娘捏肩膀,過了一會才說。「這喜歡也分的,少爺雖然好,可那是雲端上的人,看一看、喜歡喜歡,那也就算了……我哪配得上少爺呢?可甘草就不一樣了……」

沒個確切的答案,似乎喜歡誰更深一些,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比較出來的。換作孔雀在蕙娘這個身份,那麼喜歡喜歡就算的,也只能變作甘草了。蕙娘忽然想到焦勛,她的手不禁落到小腹上,輕輕地撫了撫肚子,一時有感而發。「這個情字,實在礙事,要沒有它,大家各行其是,少了多少紛爭!」

孔雀沒有接話,她給蕙娘看,「這對和田玉鐲,您嫌沉,到手了也沒戴過幾次。北邊富貴人家少,拿這一對出去,更能鎮住場子。」

蕙娘翻閱了幾頁圖譜,嗯了一聲,「也不算丟人了……先找出來擱著吧,等雨娘回去以後,再讓人送到府里去。」

「今兒您同二姑娘出去,是遇見了四少爺?」孔雀瞅准她的空當,冷不丁就是一問。這一問,倒真是把蕙娘給問得猝不及防,她甚至都來不及掩藏自己的驚愕,本能地便瞪大了眼,好半天才道。「怎麼,這幾個月,你——眼力見長呀?」

「這不是我眼力見長。」孔雀輕聲說。「其實,您怕是早也有所感覺了吧。就是新婚那天晚上,揭蓋頭的時候,我就覺得四少爺神色有些不對,就像是一朵向日葵,走到哪裡,臉都沖著您這邊。當時覺得,怕是沒見過您這樣的姿色,也就沒放在心上,可幾次陪您出門,在院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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