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五十三章 大罵

天下間不肖子多了,敢這樣和爹娘講話的為數可能還的確不少,可在高門大戶里,誰敢這麼做,那可就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。就不立刻請家法,當爹的眼睛一蹬,哪還有誰敢這麼越禮?連蕙娘此等城府,都不禁輕輕倒抽了一口氣。她要出聲勸,又怕權仲白氣頭上連她面子也不給,這氣氛就更不好了。只得隨著其餘人等,做焦急狀,卻並不出聲攔阻。

「什麼欺人太甚。」良國公卻沒有被這個叛逆的次子給激怒,他嘆了口氣,略帶一絲疲憊地道,「你先坐下來再說!」

權仲白怒視父親——一屋子權家男人,生得都很相似,可當此時,不論是良國公的深沉,還是權伯紅的典雅、權季青的俊美,似乎都敵不過他所散發出的勃然氣勢,似乎對著父親、長兄,對於這個幾乎已經成了定局,甚至連當事人都已經認命——幾乎是大勢已去的決定,權仲白也沒有一點畏懼,即使天河將傾,他好似都要力挽天河!

「我不坐!」他說,「第一,以雨娘身份,在京畿周圍尋一積善人家,並不是過分要求,當年給雲娘說了楊家,我就很不贊同!楊閣老走的是一條險路,家裡人口薄……你們非得要說,那也就算了,畢竟不是沒有可議之處。但雨娘說回老家,那麼苦寒荒涼的地方,是她一個嬌姑娘能承受得了的?娘,別人也就算了,你是她親媽,不是後媽!」

權夫人手一顫,她低下頭去,竟不敢和權仲白對視,倒是太夫人,她一手按在媳婦肩膀上,坐直了身子,似乎要開口說話。但權仲白絲毫不給她開口的機會。

「其次,當年說親,說雲娘到了年紀,說親要按序齒,讓我續弦。好,我知道你們逼我,可家規如此,我從了。」他的怒火稍微沉澱了下來,可語氣卻越來越冷,冰而毒辣,像一把薄薄的冰刃。「可現在雨娘才幾歲?她怎麼就能定親?三弟、四弟的親事可都還沒有影子!出爾反爾,這是立身的根本嗎?為家裡出力,我沒有二話,但你們也實在是太欺人太甚了。如此處事,讓人怎麼心服?」

字字句句,幾乎是直問得人無法回答,權伯紅輕咳一聲想要說話,大少夫人立刻就瞪了他一眼,她出面打圓場,「二弟,要不是弟妹叫破,大家也都毫不知情……可長輩們做這個決定,一定有他們的道理。雨娘是你妹妹,難道就不是爹娘的女兒,祖母的孫女兒嗎?哪能虧待她呢!總之你先坐下來,大家有話慢慢講……」

權仲白連嫂子的面子都沒給,他逼視著良國公同權夫人,又極是失望、極是痛心地看了太夫人一眼,只輕輕搖一搖頭,便沖蕙娘喝道,「走,回家了。」

連一聲道別都沒有,轉身就往外走。蕙娘不及多想,只看了權夫人一眼,權夫人沖她一點頭,她便起身碎步直追了出去。

剛和長輩翻臉,哪管權神醫再洒脫,心情也必定不大好,他沒騎馬,讓姜管事套了大車,因走得急,連車內都來不及布置,連凳子都沒有安置,只能和蕙娘並肩在車內盤膝坐著,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。蕙娘看了他一眼,見他清俊面上怒意猶存,心裡不知怎麼,反倒舒服一點了:原以為他一言不合立刻翻臉的性子,只是針對她一個人,現在看著,倒是一視同仁,連他爹娘都沒能逃得過這翻臉一刀。

「你心裡生氣。」她軟綿綿地說,「就別坐這麼直了,還打坐……墊著腿不嫌難受呀?」

一邊說,一邊將權仲白往後一推,塞了一個大迎枕過去,又把他的腿給扳出來,伸在車內放平了,擺出個慵懶倚枕的姿勢。

一個人都這麼慵懶了,還如何能生氣得下去?權仲白掃蕙娘一眼,自己氣樂了,「你就讓我生一會氣不行嗎?」

蕙娘很馴順,「行呀,你要不多說幾句,我和你一起氣如何?你們這鬧了半天,我根本連怎麼回事都沒鬧明白呢……你就氣得跑出去了。」

她本待蜻蜓點水,提提日後如何同本家往來的事,但見權仲白沉下臉去,便不再多說,而是軟軟地猜測,「這樣看來,爹這一次之所以把消息看得這麼重,真是為了給明年選秀鋪鋪路?」

「他不想往宮裡摻和,」權仲白余怒未消,硬邦邦地說。「又何必這麼熱心?本來,和孫家劃清界限,對楊家、牛家不要多做搭理,東宮失位,過去也就過去了,憑他東西南北風,我自巋然不動。他非得要問個水落石出,無非是興了往宮裡塞人的主意,想要再和皇家添一門親事了!」

這思路按理來說,也沒有什麼大錯,要知道權家現在沒有誰掌握實權,要維繫往日的榮光,肯定得有風使盡舵,能往宮裡打一點伏筆,就打一點伏筆。蕙娘不明白的卻不是這點,「這遴選名門之後充實後宮,也是我們大秦的慣例,爹的主意我看就很好。我就不明白,他不送雨娘進宮,反而要從老家送人過來,把雨娘嫁回去,這不是多此一舉嗎,白白還耽誤了雨娘……」

「雨娘那性子,進了宮只會被吃得皮肉不剩。」權仲白冷冰冰地說。「她和雲娘都不是按宮妃教養起來的,再說,她們身份太高了!國公嫡女,進宮就要封妃,到時候,我再給皇上看診,就很不合適了。以國公的性子,哪會為了一顆棋子,失了另一枚極有用籌碼?」

居然是連爹都不叫了……

蕙娘不說話了,她隔著薄紗,望著窗外的風景,又尋思了許久,才輕聲說,「我知道你不愛聽,可滔天富貴,從來都不是沒有代價的。你是如此,我是如此,雨娘也是如此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這件事,長輩們都點了頭了,你這個做哥哥的不答應,又有什麼用?只會讓雨娘的心裡更背上幾重陰影……嫁,她肯定還是得嫁。我勸你,對她你一個字都別說。」

她本來要就此收住的,想到權仲白的性子,又多說了幾句,「免得她本來已經漸漸地情願了,被你這麼一說,又不情願起來,到時候過了門,受苦的還是她。」

這一番話,她發自肺腑,更兼物傷其類,是放了感情進去的。權仲白自然也聽得出來,他沒像以往那樣,只說幾句話就要和蕙娘拌起嘴來,只是悶悶地唔了一聲,索性一個打滾,靠到車壁上,蠻不高興地蹬了車底一腳。「這都他娘什麼事兒啊!自己家日子過得好好的,上趕著把女兒嫁到窮山惡水裡去!生了子女,就是為了糟踐的?」

他不高興,蕙娘還想哭呢——她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大少夫人還立心要對付她。按說,這麼多年沒有生育,權伯紅又沒有過人的能力,權家規矩擺在這裡,只要蕙娘能夠生育,世子之位幾乎無可爭辯……他們大房再掙扎也都是無用,除非對準了她的命,將威脅剪除在萌芽之前。可現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?權仲白本事是大,可脾氣更大,和家裡的關係緊繃到這個程度,承爵?不改了這個脾氣,還不如做夢快些!大房對爵位抱有希望,根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,換作是她,也不會對權仲白太當真的。

可權仲白已經氣成這個樣子了,自己要是再火上澆油,除了把事情鬧得更大之外,也沒有別的意義。蕙娘輕輕地嘆了口氣,「就為了面子想,雨娘也不會嫁得太差的,東北的權貴人家雖少,可也不是沒有。照我看,靖北侯崔家就是很好的人選,雖然鎮守在北地,環境是清苦了一點,但論爵位、論兵權,都足以配得上雨娘了。也許就是說給他們家呢?」

見姑爺慢慢氣平,蕙娘又添了一句,「你也是太衝動了一點,慢慢問、慢慢談嘛,要為雨娘爭取,總不能是在吵架里爭出來的——」

往常文娘鬧脾氣,蕙娘只有壓她更死,此時想到妹妹,她倒不禁起了愧疚之意:早知道自己也有這麼溫言軟語順著毛摸的時候,從前就不那樣折騰文娘了……倒沒得只有權仲白這塊爆炭能享受這種待遇,自己的親妹妹,還要被百般揉捏的道理。

二八佳人、柔聲細語,降火的效果比涼茶還要好,權仲白火氣稍平,話也多起來了。「我就是看不慣他們的做派!人無信不立,為了逼我成親,連雲娘、雨娘都能拿出來逼迫,難道那不是他們的女兒,不能說親,他們心裡就不難受了?」

「那也是你……」蕙娘硬生生地把話給吞回去了,她在心中告誡自己:連他親爹都得順毛摸呢,你和他抬杠做什麼?他氣的又不是你。「那也是老人家死腦筋,一意要給你說了親,才覺得對得起前人嘛……」

等兩人回到香山,權仲白猶自氣得面色僵冷,他囑咐桂皮,「從今兒起,我不在!除非是封家來人,他們家大姑娘又有急病,或者有誰必須得要急診,否則有人來問,一律就說我在宮裡!」

桂皮一縮脖子,一個屁都不敢多放,他小跑著就去了扶脈廳。蕙娘一路還絞盡腦汁,打太平拳安撫權仲白,又令石墨帶眾廚子送了一桌他愛吃的菜來,還要上酒——卻為權仲白止住了,「我平時是滴酒不沾的,喝了酒手抖,就不能施針」——於是又上了焦家秘法蒸制的純露,好容易把權神醫伺候得吃好喝好,意態稍平,也能同她並肩靠在天棚下設的竹床上看月亮了,蕙娘這才問,「在封家出的事,你恐怕連爹都沒有告訴全吧?我看爹說話的時候老看你,好像等你補充幾句一樣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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