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五十一章 氣人

權仲白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次這樣的事,本來還睡得香,被桂皮這麼一喊,不片刻就清醒了過來。他隔著門喊了一聲,「知道啦。」桂皮便不說話了,只蕙娘已經下了地,揉著眼去挑油燈、點蠟燭,又為權仲白抱了一身衣服,權仲白倒有些不好意思,溫言道,「你回去睡吧,沒什麼大事的。」

燕雲衛半夜來叫門,如此鎮定的也真只有他一人了,焦清蕙站在地上,人還有點沒睡醒,一直使勁揉眼睛,睡衫都沒系好,一側肩膀還掉下來,幾乎半露酥|胸,只被她拿手扯著前襟遮了一遮,她要和權仲白說話,可走一步人就有點絆,權仲白忙迎上去,把她摟在懷裡,兩個人倒都是一怔——雖說在床笫之間,幾乎什麼事都做過了,可閑來無事這樣摟摟抱抱的,對他們來說可是第一次。

到底外頭裡有事,縱有些觸動,權仲白也立刻就擱下了,他把蕙娘擁到床邊,讓她坐上去。「看起來是大人物……回來不回來,我都打發人給你報信。」

說著,便自己端正衣冠,掀帘子開門,出了堂屋。果然桂皮業已打扮齊整,垂手候在門外,身後兩個中年媽媽都打了燈籠,見到權仲白出來,桂皮便把手心的令牌給他看,低聲道,「本要等到明早的,可……是封統領親自寫了手條過來。」

燕雲衛統領封錦,是皇上還在藩邸時的故人,一向是心腹中的心腹,皇上登基沒有幾年,他升得好似坐二踢腳一樣快,不到而立的年紀,現在已經執掌著偌大的燕雲衛,要不是年紀實在太輕,按慣例,燕雲衛統領是要加封太子少保的……朝野上下誰不知道?後宮娘娘雖多,可能真正讓皇上言聽計從的,念茲在茲不願少離的,卻還是這個封統領。

做醫生就是這點好——或者說這點不好——任何人都有發燒咳嗽的時候,封錦自然也不例外,權仲白和他是很熟悉的,熟知封錦的作風,沒有真正要事,決不會漏夜前來擾他,他一點頭,默不做聲出了甲一號,果然已有人備了馬在院外,於是一行人上馬夜行,到得沖粹園外扶脈廳那裡,已有十數位黑衣男子相候,見到權仲白出來,彼此稍致問候,便讓權仲白上馬,「我們特別預備了慣走夜路的好馬。」

說著,已有人牽來了一匹特別神駿的好馬,權仲白知道事態緊要,也不謙讓,翻身上馬,一夾馬肚子,馬兒頓時向前狂奔,他也不顧旁人能否跟上,只讓它放蹄急馳,果然到了快進城的路口,已有人候著,見他馳來,便也上馬前導:城門角門一開,幾人一奔而過,竟未下馬。

從香山到城裡,小半天的路程,權仲白只走了一個時辰不到,見那人將他引到封錦在教場衚衕的住處,他心裡多少有數了:封錦還能寫手條過來,其人必定無事,看來,是太夫人到了彌留之際了。

因封襦人也是有年紀的了,又有病根在身,雙目幾乎已經完全失明,可以說此時去世,也不能算是急病過身,即使他到場,怕也不能發揮多大作用,權仲白多少有些不大滿意,但也慣了權貴人家的做派,只不動聲色,隨著門人一路疾行,穿門過戶,未幾便果然進了內院——卻不是封襦人出事,看陳設,是一間未嫁女子的繡房。

封錦正在院子里來回行走,他天生美貌過人,在權仲白生平所見之中,應推第一,即使眼下憂心忡忡,也仍不失溫潤,同天上月光幾乎可以交相輝映。見到權仲白進來,他如蒙大赦,一把抓住了權仲白的手臂,「子殷兄!快請救舍妹一命,封某定當結草銜環——」

「好了,」權仲白哪有心思聽他廢話,他一振肩膀,將封錦的手給抖落了,一邊往屋內走,一邊說,「何時發病,什麼癥狀,用了葯沒有?有沒有大夫已經過來了?」

正說著,已經進了屋子,只見一位年輕姑娘靠在一張羅漢床上,雙眸似睜非睜、臉色通紅,一手還在揉胸,有兩位大夫,一位正開方子,一位正揉她的中指擠血,見到權仲白過來,兩人都鬆了一口氣,忙讓開位子。其中一人道,「神醫,這應是卒中,可姑娘又有胸痛氣緊,中指血放不出來,人也不敢隨意挪動,先還好些,不知怎麼,剛才話又說不上來了!」——雖說他年紀老大,權仲白不過而立之年,可聽其語氣,竟是將權仲白當作了自己的師長一輩。

權仲白拿起脈來,只是一按,面色便是一變,「這麼滑!」

他又一按病人胸口,封姑娘痛得一抽,他忙鬆開手吩咐道,「我的藥箱呢?取針來,還有立刻去找些鮮活乾淨的水螞蟥來——去太醫院要,如沒有立刻回沖粹園取。干螞蟥也找些來,研粉備用。」

說著,自己筆不加點已經開出了一個方子,又道,「安宮牛黃丸來兩粒,用水化開!」

他這時候說任何一句話,都有人立刻照辦,權仲白要的針也來了,他選了一針,見封姑娘頭頂結了髮髻一時竟解不開,便拿起剪子全剪掉了,也不顧一眾丫頭抽氣,自己看準了百會穴,輕輕地刺了一針,又令人,「脫鞋刺湧泉,選粗針,半寸,艾炙。」

兩位老大夫忙跟著吩咐行事,權仲白又在封姑娘臉部插了幾針,封姑娘神態終於安詳了一點兒,慢慢地就平躺下來,眼睛才可以睜開,眼珠子吃力地轉動著,才要說話,忽然口角又開始流涎水,幾個大夫看了都著急,一疊聲道,「又不成了!」

此時桂皮已經過來,點了艾條開始纏針,權仲白讓他們去忙,自己站起來左右一看,見屋內陳設儼然,四處挑著大幅綉件,看來竟是個正經的綉屋,他便問封錦,「按說你這身份地位,她也無須再這樣辛苦勞作——」

「祖傳的手藝,不好丟了。」封錦面色沉重,「再說她家居無事常喊無聊,我就將纖秀坊幾間分號給她打理,讓她多少有些事做,也能練練手藝。」

多麼風輕雲淡的人,當此也不禁懊惱得扇了自己一個嘴巴,「沒想到就是在刺繡的時候出了事!」

權仲白唔了一聲,他又回到病人身邊,竟蹲身下來,從封姑娘的角度跟著看出去,只見越過幾個大夫頭頂,正能見到一張綉屏,他便道,「把所有綉屏全都揭了!」

一邊說,一邊自己起身解了封姑娘正正能看到的那一張,眾人登時一擁而上,沒多久屋內就寬敞了不少,此時艾炙已畢,權仲白親自退針——這一回,封姑娘緩過來了。

接下來自然是熬藥灌藥,又口服牛黃丸水挑的干螞蟥粉,封錦跪在妹妹身邊,一邊低聲寬慰她,一邊又要去握妹妹的手,這都為權仲白喝住,「不要動她,今後七天內,她只能躺在這兒,決不能輕易搬動起身。」

說著,又為封姑娘刺了幾針,見她安穩入睡,口角已經不再歪斜,便站起身道,「去找兩個會識穴的醫女,如沒有,只能請兩位老先生了,乳中等胸前要穴都要吸血,這樣能更好些。不然,恐怕日後心病也要留根,這就不好辦了。」

這一通忙活,至此天色已經見了光,權仲白也有些睏倦,他卻不肯表露太過,只是輕輕欠伸,又交待底下人幾句,便踱出屋子,在當院里吸了幾口新鮮的晨間冷氣,精神便是一振。正好見到收下來的綉件,都被撂在屋外廊上,顯然是下人慌忙間不及收拾,他便蹲下身來,翻了幾翻,將其中一張挑出,細看了起來。

這應當是綳在屏風上的錦屏件,規模倒是不大,不過幾尺見方,綉工的確和一般市面上常見的不同,堪稱奇巧。綉面也有趣——是綉出了一男子正在賞一卷畫,做入神狀,身後百花飛舞是春景,又有許多少女在山水間嬉戲玩耍。綉件上還以黑線綉了兩句詞,『深情空付,辜負春光無數』。

權仲白對詩詞歌賦是真沒有太深研究,這兩句詞詞意淺顯,似乎是抒懷之作,有什麼典故他就沒看懂了,只覺得頗有諷喻意義,也算是別具匠心。他撂下綉幅,站起身時,才覺出身後視線——扭頭一看,卻是封錦不知何時已經出了屋子,斜斜地站在他身後,也瞅著這張綉屏,他面上的神色極為複雜,只見到權仲白轉過身來,又都收得不留痕迹,只餘一片感激,斬釘截鐵,「如非子殷神技,舍妹幾乎就那樣去了……今日之事,我封子綉銘記五內,日後子殷有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,只開一句口,必定不會讓你失望!」

這樣的話,權仲白業已不知聽過多少,他從來都不往心裡去,「這幾天封姑娘身邊還離不得人,我看屋內兩個大夫,都是醫術老道之輩,兩人輪換斟酌脈象,應當是可以無事的。五日後我會再過來為封姑娘扶脈,這幾天千萬不要搬動,也不要多問,免得再次卒中,就算救回來,可能也從此就不良於行了。」

醫者父母心,他忍不住還是輕輕地戳了一句,「這才二十多歲的年紀,竟然就卒中了,雖說你們家怕是有陰虛陽亢的病根,連你母親也是這個毛病,可畢竟起因怕也還是她心事太沉重……封公子,你日理萬機,總有很多事要忙,我心底是很敬佩你的。可你家裡人口不多,更要互相關心一些才好。」

封子綉欲語還休,他玉一樣的容顏上掠過了一重深深的陰影,望著權仲白,好半天才露出一點苦笑,「我其實能力有限,總是左支右絀的,或者到了最後,按下葫蘆浮起瓢,是哪一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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