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四十八章 通房

權仲白當天晚上沒有回來吃飯,蕙娘也是進了屋子才知道:孫家來人,說是太夫人彌留,權神醫還能有什麼辦法?人都回了甲一號了,換一身衣服就又進城。香山和京城相距怎麼也有四五十里,今天晚上,他肯定是趕不回來了。

她猜得不錯,權仲白一去就是三四天,桂皮天天打發手底下的小幺兒給香山報信:少爺去孫家,少爺回國公府,娘娘聽說了太夫人的喪事,傷心之下身子不好,少爺又進宮了……這幾天,沖粹園裡都很冷清,就只有蕙娘一個人帶了她的丫頭們。到了晚上,除了甲一號附近的幾個院子,周圍放眼望去,全是黑燈瞎火,樓台陰霾中。瑪瑙膽子小,這幾天都不敢一個人睡,非得同石墨她們擠。就是蕙娘,也覺得沖粹園什麼都好,就是僻處城郊,實在是太冷清了一點。

但她畢竟不是瑪瑙,就算寂寞,也不會表現出來,白日里她也沒多大工夫寂寞:現在人在沖粹園,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,她帶來的那麼大攤子,也可以從容鋪開了。

焦梅怎麼說都算是焦家曾經的二號人物,跟著她陪嫁過來之後,一兩個月工夫,一直投閑置散,甚至連國公府都沒得住,只能在外頭憑屋。這當然損不著他的家底,可無論如何,是有些屈才了。因此,蕙娘才進沖粹園不久,他就自動自發,把陪嫁大管事的身份給擔起來了,不過是一兩天工夫,來自全國各地最上等的時鮮,也就一一送進了沖粹園的內廚房,大師傅們安頓下來開始上崗了,內廚房的柴米油鹽齊備了,山泉水汲來了、乾貨發了、小雞崽抓了,上等的牲畜肉,也從蕙娘的陪嫁莊子里往城裡送了。權仲白不在也好,這幾天,蕙娘就像是回到了娘家,重又過起了出嫁前的精緻生活,雖還有少許委屈,但這畢竟也不是不能講究的。

不過,焦梅這樣的人才,畢竟也不能老打發內院女眷起居的瑣事。蕙娘把他找來吃茶,劈頭就問,「宜春票號逐年送來的賬本,你看過沒有?」

焦家是宜春票號的大股東,按說是可以插手票號運作的,但多年來雙方形成默契,焦閣老有時候連賬本都懶得過目,只令蕙娘閑來解悶,反正宜春票號送多少過來,焦家就收多少。但現在這股份跟著蕙娘陪嫁到了權家,事態肯定有所變化。這麼多年經營下來,宜春票號變作了天下分號無處無之的龐然大物,焦閣老那是身份夠無須彈壓。國公府么,雖然底蘊深厚,可畢竟不比老閣老,一天還在位,一天就能把所有不該有的想法全都壓得煙消雲散。新官上任,這三把火該怎麼放,是要有點講究的,宜春票號那邊,又何嘗不是在等著蕙娘出招?雖說照樣還是殷勤地給送這送那,但蕙娘和她身邊的大丫頭們,哪個能輕易糊弄?比起當年未嫁時,畢竟態度還是有差別了。

「這倒未曾看過。」焦梅現在對蕙娘就非常恭敬,儘管蕙娘讓他坐,可他都不敢坐,堅持要站著回話。「您也知道,老太爺手下,什麼都是有譜兒的,宜春票號的賬,按理是陳賬房來看,陳賬房看完了,給內院四太太看……」

「母親哪裡耐煩看這個。」蕙娘說,「送到內院,那都是給我看的。」

陳賬房是老太爺的心腹,自然不可稍離,蕙娘沉吟了一下,便讓人,「把雄黃叫過來吧。」

雄黃很快就進了屋子,她今日是刻意打扮過的,穿得分外齊整,俏麗的面容上,隱隱有興奮之意閃過:養兵千日,只叫她做些服侍的活計,不但屈才,雄黃自己心裡也忐忑不安,如今,也到了用她的時候了。

「每年票號送賬都在秋後,」蕙娘說,「但去年秋後送來的賬,我看出了幾處不對。誰知家裡又是大事小事地耽擱著,也就沒心思去計較這個。」

石英業已奉上數本賬冊,蕙娘隨意翻開,指著畫紅圈的地方對雄黃道,「這幾處賬目都是有出入的,賬都沒做平……你代我到山西他們總行,問一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,我想,他們要還懂得做人,詳加解釋原委之外,是肯定會讓你去看底賬的。」

雄黃接過賬冊,自己已經翻閱了起來,見焦梅在場,她略作猶豫,還是開口問,「姑娘,這都是多年來彼此默契,將一些不方便的開銷做進賬里……」

「不是說我們就這麼守財奴。」蕙娘說,「他們掌柜的一支也有他們的難處,幾千兩銀子進出,不是什麼大事。可從前都能將賬做平,為什麼去年沒有做平?」

焦梅幫蕙娘解釋,「份子易主,有些話就是要開口,也得有個話口兒,這賬做在去年,比做在今年更妥當一點,起碼有您父親幫著解釋一兩句。再說,他們也得稱量稱量少夫人的斤兩,才知道將來怎麼和咱們這邊處著不是?」

能在焦家做到二管事的人,必定是有他的本事在的,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。「這一趟山西,你陪著雄黃過去。盡量爭取,讓她多看一些細賬,雄黃專心看賬——」

她瞥了焦梅一眼,不輕不重地說。「你就專心看人咯。」

這等於是把宜春票號的事務,交到焦梅手上。他臉上頓時掠過了一層興奮的光彩,給蕙娘跪下了,「必定不讓主子失望!」

「張弛有道,也不要太過分了。」蕙娘說,「連祖父都對他們以禮相待,你要是胡擺架子被我知道了,我是不依的。」

她頓了頓,又說,「沖粹園的樣子,你也看到了,張奶公自己在家裡還有別的管事,也是因為二房實在無人,才過來管管沖粹園,他終究還是要回去的。以姑爺的性子來說,沖粹園還得我幫著他管,這個人肯定不能是你,你還有好多別的事要做呢,須得是一個適合總務的人才……你回去醞釀一番,覺得誰好,便私底下告訴我知道。」

一扭臉,又命雄黃,「去和你的姐姐妹妹們,也都說說,覺得誰適合幹什麼的,都能和我支一嘴,免得家裡人背地裡也催得著急。」

這種陰私勾當,被蕙娘一語叫破,儘管她似笑非笑,似乎並不著惱,可幾個丫頭都有些戰戰兢兢的,彼此對視了一眼,均都不敢多加分辨,而是老老實實地道,「奴婢一定量力而行,為主子分憂……」

焦梅卻根本都不在乎主子臉上的嘲諷: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,主子再能為,也得透過她的心腹來辦事,尤其現在權家,勢單力薄,大房護食護得厲害,自己人要再不能抱團,要站穩腳跟都難。她讓丫頭們舉賢薦能推薦自己人,實際上就是要把陪嫁們團成一個球。嗣前略施敲打,又有什麼好稀奇的?

「還有一事要請少夫人的示下。」他本要起身,忽然又想起這事,便忙道,「少爺身邊的桂皮,還在府里的時候,家裡就已經請了大媒上門提親了。因初來乍到,石英又是少夫人的使喚人,小的也沒給準話,還要請少夫人為石英把上這一關呢。」

蕙娘先未說話,只是拿眼一看,眾位丫頭頓時會意,全都魚貫退出了屋子。她這才拿腳點了點腳踏,「坐。」

焦梅這下是不敢不坐,他恭恭敬敬地坐在了低矮的腳踏子上,盤著腿和蕙娘交待桂皮的家底。「也是家裡的家生子兒,爹娘都是有臉面的管事,他是老生兒子,前頭幾個兄長都成婚生子,現在家中各處做事,還沒有太當紅的,可本事也都不小。爹娘倒是退下來在家歇著了,一家子都是悶頭做事的性子,及不上桂皮的機靈。」

「你看著人緣怎麼樣,在府里親戚多不多?」蕙娘唇邊,不禁掛上淡笑。「我看,一家子的機靈,怕是都被他給奪走了。」

「人緣還行,幾兄弟都是有名的肯干會做,事不多,親戚卻不多,幾兄弟都是外聘。」焦梅說。「只有和張奶公有些關係,桂皮的母親是少爺養娘的堂妹。」

「你看。」蕙娘笑了,「就因為我們二房沒有丫頭,人家多費了多少事情……早說了,會給你說一門比從前更好的親事,現在你可信我了?」

以桂皮的為人和受寵程度來看,將來不論權仲白走到哪一步,他混個管家一把手,都是大有希望的。石英能越過綠松配上這麼個人才,對焦梅來說,已經是喜出望外了。他給蕙娘磕了頭,又一次請罪,「悔不該當年過分糊塗,給少夫人添了堵……」

蕙娘隨意安撫了幾句,「這件事,我會和少爺說的,你就安心去山西吧。」就把焦梅給打發了下去,待到下午,幾個丫鬟陸陸續續,都扭扭捏捏地給蕙娘推薦了幾個名字,全是陪嫁里的關係戶——倒也還都很知道進退,實在是量才舉薦,這個適合管廚房,那個適合管花木——還沒有誰那麼大膽,挑明了就是沖著大管家的位置來的。

倒是石英,當天晚上竟是擬了一張表出來,除了跳掉焦梅和自己家人不做安排之外,跟蕙娘過來的那幾十戶陪嫁,全都按才具多寡做了分類、簡介,又有人物背景簡介,簡直就像是弄出了一本沖粹園年鑒。她順便還為蕙娘推薦了個人合適的職位,同蕙娘手裡綠松寫的那本冊子相對照,兩人只有幾個人的安排,並不一致。

會辦事是一重學問,會用人是另一重學問,用人用得好,自己不知能省多少力。蕙娘對著兩張單子參詳了片刻,只覺得就是她自己,怕都不能做更合適的安排,但她並不立刻公布,而是足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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