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四十四章 香山

蕙娘還真只用了兩句話,就讓權神醫恨不得把她當下就打到包袱里往香山丟。——第二天中午,等權仲白回來吃午飯,石墨把一碟子快炒響螺片放到桌上之後,蕙娘就和他商量,「今兒娘同我說,預備把你打發到香山去住,說是你在家裡,平時病人過來問診的太多,實在是太辛苦了。」

「一般的病人,倒是不怕的。」權仲白不大在意,給自己盛了一碗湯,「最怕是那些一身富貴病的貴人,又懶又饞又怕死,次次扶脈都像是開茶話會,每句話都要打機鋒……」

蕙娘並不說話,只是搬起碗來數米粒,數著數著,權仲白也不說話了,他抬起頭看了蕙娘一眼,一邊眉毛抬起來,天然生就的風流態度,使這滿是疑慮的一瞄,變作了極有風情的凝睇。

「怎麼?」二公子問,他忽然明白過來了——唇邊頓時躍上了愉悅的笑,倒是將這俊朗的容顏點得亮了,好似一尊玉雕塑為陽光一照,那幾乎凝固的輕郁化開了,鮮活了,這分明是個極自由的單身漢才會有的笑。「哎,我雖然去香山了,但三不五時還是要回府的!」

看來,他還真沒打算把自己帶回香山去……想來也是,蕙娘知道他在立雪院住得不舒服,里里外外,都是她的陪嫁,人多、物事多,她又老挑他……能夠脫身去香山,權仲白哪會那麼高風亮節,把她這個大敵,給帶回自己的心腹要地去。

她沒說話,只是輕輕地出了一口氣,肩膀鬆弛下來了,唇邊也亮開了一朵笑,「噢,我還當我要同你過去呢……這倒是正好。」

就快活地搛了一片茭白,放進口中慢慢地咀嚼,雖說眉頭還是不免輕蹙一下,但相較從前反應來說,今天的焦清蕙,已經算是心情極好的了,看得出來,她是收斂了自己那處處高人一等的做派的……

焦清蕙要是放下臉來,和自己大吵大鬧,一定要隨到香山去,權仲白說不準還不會那麼吃驚。他雖然不愛管事,但不代表他覺不出好歹。焦清蕙擺明了看不起他,之所以時而會放下架子沖他嬌聲軟語,無非是因為她新婦過門,肯定想要儘快生育,才能立穩腳跟——這也是人之常情。

自己說去了香山之後,還會時常回府,雖說是真話,可以她大小姐的性子,肯定不會往實里去信。權仲白的眉頭不禁悄悄地擰了起來:她這是抓小放大,更想留在這處處不合她心意的立雪院里,倒不想和他去香山……

自然,她也可能是欲擒故縱,拿準了自己不願讓她得意的心思,越是想跟他過去,就越是裝著不願意過去。可權仲白現在看事情的角度,又和從前不同了:焦清蕙性子高傲、睚眥必報,有一點縫兒她就要擠進去佔一腳,雖說他忙,可桂皮還是和他說了幾嘴巴,就是這桂花糖藕,她都送出花頭來了,險些順理成章,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大廚房裡去。留她在府里,只怕自己再回來的時候,管事的人就已經姓焦了!

管事少夫人都姓焦了,世子那還能是她的大伯子嗎……

「我說了不帶你去嗎?」他毫無障礙地就把自己的態度給翻了一頁,見焦清蕙眉峰一挑,便搶著堵了一句,「我還沒把話說完呢,你就插嘴!我說,三不五時,我還是要回府住一晚的,立雪院里的東西,你別搬空了,起碼四季衣物要留兩套在這裡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,我知道你看不起香山地方偏僻,不想過去吃苦,可誰叫你就嫁了我這麼個沒出息的山野村夫呢?」

蕙娘氣得一拍筷子,站起身就高聲叫綠松,「死哪去了……聽到沒有,少爺叫咱們快些收拾包袱呢!」

一邊說,一邊自己就把角落裡的大立櫃開了,往外抱那些棉布衣裳,頓時激起一陣粉塵,權仲白也吃不下去了——菜上全落了棉絮,這還怎麼下口啊?

一如既往,他要保持風度,是不會和蕙娘計較的,只是悻悻然哼了一聲,也和蕙娘賭氣,「是要趕快收拾了,明兒一早我們就去香山,要再晚一天,還不知多了多少病人。」

說著就出了屋子,心情愉快地去外院扶他的脈——只是半下午時時,居然罕見地命桂皮到大廚房去要了點心。

立雪院就是千好萬好,第一不好:要時常在婆婆跟前立規矩,在這裡住著,她就是權家的二媳婦,什麼事都輪不到她出頭做主,第二不好:這裡離大少夫人實在是有點近,卧雲院和立雪院就隔了一個假山,兩邊下人又都很多,後罩房乾脆就連成了一片,消息不走漏都難。大少夫人畢竟佔據了多年的主場,容易傳話,方便的暫時還是她,不是蕙娘。香山再偏僻,起碼地方大一點,不必住得這麼憋屈,蕙娘的心情還是滿不錯的。她把東裡間讓給丫頭們整頓行李,「大傢具肯定是不帶過去的,四季衣服給姑爺留出幾套,我們禮服留幾套,常服留幾套,意思意思也就夠了。首飾么,全都帶過去吧,這一去起碼是一年多,在院子里放著,進進出出還要多了一重小心。」

這樣說,就是要整院子全都搬遷到香山,大家都知道,那邊地方大、天高皇帝遠,起碼這些陪嫁丫頭的日子,會比在府中好過一點,打從孔雀開始,一個個丫頭們都是容光煥發,就連石英,面上都帶了微微的笑。只有綠松還是同以前一樣,沉靜溫文……這也是因為她正陪著蕙娘在權家花園裡散步。

國公府佔地大,人口又不算太多,比起動輒七八十口人的公侯府邸來說,權家主子滿打滿算也就是十口多一點兒,又都各有各忙,雖說下人如雲,但平時園中靜謐無人,哪個丫鬟閑來無事,也不會隨意出門走動。蕙娘和綠松繞了假山一周,就在端午那天開席的石舫里坐了,綠松給蕙娘將四面窗戶打開,雖是酷暑,可涼風徐徐,透著那麼的明亮敞凈,蕙娘手裡拿了一片荷葉,慢慢地撕著往欄杆下丟,引得游魚上來接喋,綠松見了,也不禁微微一笑,「您最近,心緒倒是越來越輕鬆了。」

「大家都過了一招,現在正是安心拼肚皮的時候。」蕙娘懶洋洋地說,「飽食終日、無所事事……我肯定是輕鬆的。倒是你,要忙起來了,我預備把你留在立雪院看家。」

綠松眉頭頓時一跳,她的心跳,也不禁就跟著微微快了起來:姑娘做事,從來都不是一時興起,沒準眼下埋的伏筆,要到兩三年後才應出來……

極為難得的,她有一絲惶惑——這究竟是姑娘對她的試探,還是她真已經打定了主意……可以她對姑娘的了解,說真的,這可不像是個能容人的性子……

「我想跟著姑娘去香山。」綠松難得地倔強,她瞅著自己的腳尖兒,肩膀綳得緊緊的。「自打我進府,就沒離開過姑娘身邊,您這樣,別人還以為我做錯事了……」

「別人心裡怕是羨慕你都來不及呢。」蕙娘輕輕地說。「從孔雀起,但凡有幾分姿色,誰不想留下來?也就是你這個傻丫頭,要留你,你還不願意——不成,我說讓你留,你就得留。」

她的語氣帶了幾分霸道,可綠松聽著,心頭卻是一松:她知道,自己這一次,是又答到了姑娘的心坎里去,沒讓姑娘失望。

「孔雀也是到年紀了。」她輕聲說,「您還沒讓她家裡給說親,心裡有想法,也是很自然的事……」

再說,孔雀、綠松、香花、方解,也都的確長得很漂亮。

「這些細枝末節,先不說了。」蕙娘漫無目的地撕扯著荷葉,「本以為祖父瞧走了眼,那一位竟是個粗人,頭一次出招就處處都落了下乘,頂上兩個精細人,是忍無可忍,把我找來救場的……現在看來,她倒也的確精細得很,竟是示敵以弱,把我給對比得粗疏了。」

「您也的確是過火了一點。」綠松輕聲細語,「按老爺子的意思,您也沒必要在妯娌鬥爭上用太多心思……」

「你畢竟少在府中走動,這就不懂了,」蕙娘說,「她那樣行事,其實根本就是故意營造出種種氛圍:大房已經盡失歡心,我一進來,就有人給鋪了青雲梯,我就只管往上走就行了……」

她興緻盎然,換了個姿勢,玉指從容剝出一粒粒青蓮子,也不拔蓮心,就這樣往口中放。綠松嘆了口氣,「又染得一手都是綠綠的……」

「照我看。」蕙娘不理她。「她本也沒打算這麼快出招的,還是那天參拜宗祠時的那句話,讓她坐不住了。這一招因勢利導,用得好。公婆如此加意提拔,大嫂手段低俗,如此下三濫的招數都用出來了。順理成章,我自然是表現得越強硬越好,越快樹立起威嚴,也就越快接過家務,為長輩們分憂。」

「可在長輩們眼中,她一向行事得體謹慎,出這一招,雖然有點自跌身份,可也不至於就把印象全都抹黑了吧。她表現既然好,只是偶然失手,那我就成了捉住把柄窮追不捨的壞人了。長輩們的心意恐怕還是搖擺不定,所慮者兩個,一:長房不能生育,二:權仲白不中用,府內家事全看我的手段,看來,我的手段不對長輩們的口味,所以,才沒把人給安排進大廚房去。因勢利導、投石問路……她到底是給自己掙出一點騰挪的時間、一個最後一搏的機會。」蕙娘輕聲說,「短短几天內,這幾步棋走得滴水不漏,的確是個人才。」

「這麼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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