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四十三章 明白

端午節當天,權家眾人各有各的忙,雖說權夫人、太夫人不回娘家,可大少夫人不在,良國公要進宮朝賀,蕙娘下午又要入宮,除了中午聚在一起吃頓飯之外,便沒有大事慶祝。等到五月初六,大少夫人也回來了,眾人也都得空了,權夫人這才在後院香洲中安排酒宴,正好兩進敞軒,以碧紗廚相隔分了男女,女眷們以權夫人為首,四夫人、五夫人為次,三人同太夫人坐了一張方桌,其餘小輩們以回娘家探親的瑞云為首,瑞雨居次,還有一班堂姑娘在下首圍坐一張大圓桌,蕙娘同大少夫人就只在碧紗廚邊上有一張小桌,兩人也都不大坐,只站著服侍長輩們用飯。隔著水又有一班家養的小戲,扭扭捏捏地唱,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……」

吳儂軟語,真是一點不比京里出名的女班春合班唱得差。一家子女眷們聽得都很入神,太夫人笑著說了一句,「這套步步嬌,次次聽都唱得好,老四也真是費了心思調|教這班小蹄子們。」

一邊說,一邊權夫人就想起來問大少夫人,「我昨兒恍惚聽說,伯紅近日也是給她們寫了新曲,可學得了沒有?若學得了,唱一段也是好的。」

大少夫人正站著親自給四夫人斟酒呢,聽婆婆這麼一問,她忙笑著說,「這我也不知道,他最近忙得很,您也知道,端午柜上事多……隨常出門,都是天擦黑就出去,天黑了再回來。您要聽,就叫他進來問問?」

說著,便有人出去把權伯紅叫進來了,權伯紅聽見母親要聽崑曲,他哎呀一聲,很抱歉,「那都是年節前後,家中無事時鑽研著解悶的,自從三月忙起來,好幾個月沒沾邊了,曲子都還沒送過去呢。」

說著,就親自執壺,給太夫人、四夫人等敬酒,四夫人笑道,「不要緊,我們家那位倒是又折騰了好些新唱段,您要聽,一會遞話出去,她們准唱。」

又讓大少夫人和蕙娘,「你們也都坐下來安生吃著吧,有底下人在,耽誤不了我們取樂的。」

大少夫人莞爾一笑,和四夫人開玩笑,「一年能服侍您幾回呢,您連殷勤都不讓我獻,可見,心底是嫌棄我的。」

四夫人哎呀一聲,笑得眼睛一眯一眯的,「中頤還是這樣愛開玩笑。」

林中頤是大少夫人的閨名——僅從四夫人的語氣來看,她和大少夫人的關係,顯然不錯。

比起照管了十多年家務,在場面上顯得從容不迫、瀟洒自如的大少夫人,蕙娘就要沉默得多了,她雖也不曾入座,可發話的時間不多,主要還是看顧著小一輩弟妹,權瑞雨倒是很樂於和她說話,「二嫂,我記得你們娘家自己也有一班戲的,聽著我們家這一出,唱得怎麼樣?」

這個小妮子,拿了立雪院的東西,得了機會,還是要挑著她出頭,真和文娘一樣,是巴不得見她出乖露醜了。蕙娘啼笑皆非,一推三六五,「那都是祖父有事待客、無事消閑時用的。我除了節慶,也很少聽戲。」

瑞雨眉眼彎彎,「我聽說吳家的興嘉姐姐,就很懂得這唱詞啊、唱腔什麼的,時常點撥春合班,都說,春合班的崑曲唱得未必比吉慶班差,我倒沒聽過,也就只能請教二嫂了。」

她一撇嘴,帶了些嬌嗔,「沒想到二嫂在這件事上,倒沒有吳家姐姐風雅。」

一桌人都笑了,唯獨大姑奶奶瑞雲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,蕙娘也微微地笑,「我和她不一樣,她身份尊貴,這些事是一定要學的,我學的東西,可俗了呢,不配拿來說嘴的。」

話說到這一步,瑞雨也不會再往下逗她了,她噗嗤一聲,把場面圓了回來,「我和您開玩笑呢!我瞧著您呀,那是樣樣都比人強,沒想到也竟有不如人的地方。倒覺得您比平時都更可親了呢。」

圍繞一個戲字,都能做出這些文章,要是文娘敢對嫂子這麼說話,蕙娘早就一巴掌抽過去了。不過,當人兒媳婦的,在這種細枝末節上,犯不著事事都要壓小姑子一頭,蕙娘只是笑,不做聲。倒是權瑞雲哼了一聲,輕聲道,「咦,你倒挺會說話的,一句話,又貶了吳姑娘,又貶了你二嫂,你就不想想你自己,你是會學識滿腹,會編戲、會寫詩呢,還是同你二嫂一樣,能彈琴,會管家?倒有一樣拿的出手,你再來臧否人家,我也就服你了。」

她隨常不大開口,在夫家也是笑面迎人,沒想到回了娘家,說話這麼不客氣,一桌子小姑娘,本來都你看著我、我看著你,偷偷地笑呢,權瑞雲這麼一開腔,全都靜下來了。四夫人隔著桌子笑道,「說什麼呢,怎麼都不說話了?」

蕙娘忙道,「大姑娘讓二姑娘專心聽戲……這一段『雨香雲片,才到夢兒邊』,一唱三嘆,頭腹尾俱全,歸韻乾淨——確實唱得好。」

權家這班小戲,平時應該是由四老爺教著,四夫人也是懂行的,蕙娘一開口,她就笑了,「喲,是個行家!這一段,是我們家那位新教出來的,一字一句都摳得死緊呢,你倒是聽出來了。一會你四叔知道,怕不要樂得多喝幾杯酒。」

對於戲曲詩詞,權貴人家的態度是很微妙的。男子漢大丈夫,那都是有正經事要做的,平日里沉溺於錦繡文章里,固然也是樁清雅的事,可太過沉迷,那就有無行文人的嫌疑了。女眷們呢,不能不懂,也不能太懂,不懂則俗,太懂則浮,雨娘這問得,蕙娘怎麼答都是錯,屋內氣氛本來有少許尷尬,被四夫人這一席話才打過圓場。

眾人安靜下來,等小唱們唱完了一段,權夫人拎著酒壺站起身來,大少夫人和蕙娘忙一左一右,一個執壺一個捧杯,眾人都避席而起,老太太笑道,「好了,一家人,那麼客氣做什麼?你還是坐吧。」

「往年都是林氏執壺,我捧杯子,今年多了一個捧杯的,怎麼都要敬您一杯。」權夫人很堅持,太夫人也只好吃了一杯酒,權夫人就命正好也進來敬酒的權季青,「代我給兩位嬸子、姐姐妹妹們都敬一杯。」

權季青應了一聲,他笑著要從大少夫人接酒壺,大少夫人偏拿在手上不放,笑道,「四弟,上回你哥哥要考你功課,你居然偷溜出去,累他空等半天,你不自罰三杯,我是不給你酒壺的。」

她的年紀,幾乎是權季青的兩倍,權季青同她說話,就像是同母親說話一樣自然而親昵,「我哪裡是偷溜出去呢,那天分明是姐夫找我有事,不信您問大姐。大哥要考我,我哪還有二話,這不是等著挨板子么!今晚我就上你們院子里去!」

「明晚再來吧。」大少夫人笑了。「你哥哥今晚也有事,一會就出去了。」

兩人正說著,良國公進來了,一時眾人紛紛離席,老太太就把他趕出去,「有你在,大家都拘束得很。」

一時權家幾兄弟都進來敬過酒,小唱們曲兒也唱完了幾折,下去補妝換戲服了,太夫人帶著瑞雨、瑞雲與幾個小孫女在橋上閑步,一群小姑娘四散開來,不是同丫頭們說笑,就是尋自己的兄弟、堂兄弟說話,蕙娘這才和大少夫人正經坐下來吃飯,兩個人都站著好一會兒了——大少夫人是真忙,蕙娘是要跟著陪站。兩人也都吃得挺香甜的,至少,大少夫人是吃得挺愉快,她還和蕙娘感慨,「這是今年有弟妹幫忙,不然,往年最怕開家宴,能從四更忙到四更,腳打後腦勺……以後兩個人一起管著,我也就能閑下來了。」

蕙娘真覺得權家人行事很特別,似乎總有一條暗涌,是她所沒能涉入的。幾乎人人的行動,都無法用她眼中的常理來衡量,她和權瑞雨本來沒有一點衝突,頂多就是小姑娘有些看不慣她的派頭,可以她精靈的性子,不會不知道得罪一個有可能上位為主母的嫂子有多不明智,前幾天還好好的呢,今兒個忽然就和吃了槍葯一樣,一開口就沖著她。而最該沖著她的大少夫人呢,她一進門,她就急急忙忙地出了兩招,一句話、一碗菜……手段都算不上太高明,雖實用,卻少了從容氣度,可等她抽回一巴掌之後,她像是被打醒了、打服了,態度驟變,一下就又從惡嫂子,變作了好嫂子,非但為她鋪路,而且話里話外、處處示好,就連現在兩個人頭對頭吃飯的時候,沒個外人在呢,她也還是如此熱誠……

一時看不懂,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,蕙娘對大嫂,面子上一向是很客氣的,「我懂得什麼呢?自小嬌生慣養的,也就是幫些閑篇兒,正經大事,還是得靠大嫂掌舵呢。」

大少夫人笑得更愉快了,「噯,什麼掌舵不掌舵的,我也是勉強支應!」

她就像是對權季青一樣,和氣中又透著親熱,彷彿隔了輩兒似的關切蕙娘,「其實我早想說了,你這一個月,真瘦了不少。雖然長輩們在前,給你設個小廚房終究是打眼了,但往廚房裡安排幾個人手,真就是一句話的事。要不然,你私底下再同娘開開口?這麼小一件事,萬沒有不答應的道理。我這裡還留著兩個缺呢,到時候,各房吃著了好東西,也念你的好,你自己又能多吃些好的,也慢慢將養回來。兩全其美,何樂而不為呢?」

蕙娘從來都不否認她的挑剔,能享用最上等的,她為什麼要屈居第二等?從大廚房入手,一則是順著大少夫人的步調,把抽她的這一巴掌力道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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