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四十一章 溝通

雖說大廚房動作很迅速,從第二天起,送到立雪院的飯菜就已經換了口味,較蕙娘幾次在權夫人、太夫人屋裡嘗的點心相比,廚藝還要更上一層樓,可以嘗得出來,是用過心思的。

權仲白熬了將近一個月,終於能吃上一口熱飯,雖說心頭還有些憋氣,但對廚房的表現也還是很滿意的。倒是蕙娘,嘗了一口燴三鮮,就又擱了筷子,只盛了一碗火腿雞皮湯,喝了一口,覺得味兒還算不錯,就著這湯配了小半碗飯,便再吃不下去了。

養得這麼矜貴,叫人總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,權仲白掃了她一眼,要說什麼,又把話給咽了回去——這幾天,他在屋裡,話明顯少了。

他話多的時候,蕙娘真是嫌他嫌得厲害,他一開口,她就免不得生氣,可現在權仲白話少了,她也不大得勁,「你有話就說嘛,難道你說一句話,我還會吃了你?」

「照我看。」權仲白也被她激得實話實說,「你遲早還是得設個小廚房。」

其實平心而論,大少夫人也就是在味道上做點文章,廚房用料,那還是貨真價實。這些飯菜不要說端出去給老百姓吃,就是一般的富戶人家,嘗著也頂多覺得口味有些平淡,稍微一放低標準,吃得也就開開心心了。可在蕙娘口中,這樣的東西如何能入得了口?權仲白因自己口刁,他自己吃得也不開心,到後來是沒什麼立場來說蕙娘。可現在,權家大廚房是拿出真本事來賠罪了,他吃得開開心心了,蕙娘還是這愁眉不展的樣子,在二公子看來,就不免有些刺眼了。他頓了頓,又道,「當時你要是自己去和大嫂說、和娘說,現在小廚房恐怕都建起來了。既吃不下大廚房的飯菜,又不肯開這個口,除了餓著,你能怎樣?」

「這燴三鮮火候過了,難道還是我的錯呀。」蕙娘本能地就堵了權仲白一句,她又端起飯碗,愁眉不展地對著一桌子佳肴發獃,到末了,還是石墨端來一盤現炒的家常豆腐,蕙娘才又動了筷子。

權仲白一聳肩,「要不然說你矯情呢?你這幸好是沒進宮,進了宮不到三個月,活活餓死你。」

宮禁森嚴,除了皇后、太后這樣的主位,有資格時常點菜,受寵的妃嬪能在自己宮裡設個茶水房,偷偷摸摸地熬些點心來吃之外,一般的妃嬪主位,也就只能吃著那些用鐵盤溫著,不溫不火韻味全失的口味菜了,這一點,蕙娘心裡還是有數的,她竟無話可回,見權仲白有點得意,又很不甘心,「我自知身份低下、天資愚笨,哪裡配進宮呢……也就是因為不用進宮,所以才養得這麼矯情嬌貴,難伺候嘛。」

這話似乎是自嘲,又似乎是反諷,夾槍帶棒兜頭倒下來,裡頭明顯是蘊含了有幾層意思,可權仲白一點都不想去揣摩,他倒是忽然想起來,「對了,端午宮中納涼祛暑,按例白日小小朝賀一下,晚上是要開夜宴的。你白天不用過去,但晚上肯定會請你——上回進宮,幾個主位都問著你。進了宮,要謹言慎行,不論是坤寧宮還是景仁宮、咸福宮,凡是有皇子的娘娘,一律不要過於親近。」

在這種事上,蕙娘是不會隨意譏諷權仲白的,她點了點頭,「你就放心吧,不會隨意許諾什麼,讓你難做的。」

「並不是說許諾。」權仲白眉頭一擰,「這麼和你說吧,這大半年來,宮裡風雲詭譎,大事小情從不曾間斷。已經有人在給以後鋪路了……你這些年來很少進宮,有些來龍去脈並不清楚,不要自以為能摸透那些人精|子的用意,又或者,還能反過來用她們一用。她們占著身份的便宜,過河拆橋反咬一口,那是常有的事,要不想撕破臉,根本就無法回敬。越摻和得多只能越吃虧,最好的辦法,還是敬而遠之。」

這叮囑,粗聽起來,和長輩們的說話幾乎沒什麼兩樣,可再一細聽,蕙娘就覺得,太夫人、權夫人、權仲白,三個人根本是三種態度。太夫人還是想著要不偏不倚——不偏不倚,就是要廣結善緣,和大家都保持不錯的關係。權夫人更傾向於皇后、楊寧妃一派,這也自然,楊家少奶奶是她親女兒,可權仲白呢,這一番話,條理清晰鞭辟入裡,竟和他從前那瀟洒浪蕩的作風一點都不一樣,透了這麼的別有洞見,他是時常能夠接觸內宮的那個人,掌握的資料最全最權威,他對自己強調的,卻是不分親疏,一律敬而遠之……

蕙娘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懂了:對一般家族來說,內部不管爭得多厲害,對外要保持一致,這份覺悟大部分人都還是有的。可權家卻似乎不是這樣,太夫人更看好牛淑妃一派,權夫人看好皇后,權仲白呢……感覺似乎誰都不看好,巴不得能不進宮最好。

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,看似自己沉吟去了。權仲白見她不說話了,便自己去吃飯——口中說蕙娘矯情,可他的筷子,卻也時常落到石墨端上來的那盤子家常豆腐里。

又過了一會,蕙娘開了口,「最近宮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。」

她出其不意、單刀直入,語氣還很肯定,權仲白被她嚇了一跳,雖沒說話,可臉上神色已經作了最好的回答。蕙娘看他一眼,不禁輕輕地嘆了口氣。

還好,此人雖有諸多毛病,但總算還不是全無腦筋,宮中的事,他的口風還是很嚴的。在這點上,自己倒能撤去一些擔心。

不過,要承認權仲白居然還有些優點,這也真夠為難人的了。蕙娘又嘆了口氣,她收拾起了自己在權仲白跟前,往往不知不覺就會流露出來的高傲態度——她知道,這從容微笑下頭的居高臨下總能將權仲白惹惱,也就是因為如此,她才總是如此樂此不疲。

「姑爺。」蕙娘直起身子,正正經經、誠誠懇懇地望向權仲白,「我知道,你心底未必看得起我,怕是覺得我從小嬌生慣養,已經被慣得分不出好歹了,為人處事,處處要高人一頭……」

權仲白雖未說話,神色間卻隱有認同之感,大有『原來你自己也很清楚』的意思。蕙娘深吸了一口氣,她繼續說,「就是我對姑爺,也不是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……但不論如何,這是我們二房兩夫妻的事,除非姑爺你能退親休妻,否則這輩子總是要和我綁在一起了。在府里,我們兩個夫妻一體,一榮俱榮一損俱損,你無須擔心我會胳膊肘往外拐,做下對你不利的事兒。」

她頓了頓,本想話說到這裡就盡了,但想到幾次話里藏機,權仲白的反應都不大好,便索性說到盡頭。「要擔心這一點的人,應該是我才對。」

見權仲白要說話,她搖了搖頭,自己續道,「小到府內,我們二人是夫妻一體,大到府外,整個權家榮辱相連。從前你沒有娶妻,大嫂又沒有誥命,很難進宮請安,娘輩分高,平時也忙,不進宮都是說得通的。宮中妃嬪就是為了避嫌,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對你示好。可現在不一樣了,我是新婦進門,也沒有什麼家事好忙,又有三品誥命——我看這賞禮服,也就是打個鋪墊,正經的封賞也許不久就會下來了。宮中來人相請,要託詞不去,那就太傲慢了。既然一定要進宮,對宮中形勢,我心中是一定要有數的。」

她難得這樣長篇大套、心平氣和地對權仲白說話,話中也沒有埋伏筆,沒有『意在言外』。權仲白倒是有些受寵若驚,他沉吟了片刻,便道,「三品誥命,我可以為你辭了。我身上也不是沒有帶過散勛銜,但有了官銜,就有好多俗事要辦。到底終究都是給辭了,你帶了誥命,逢年過節必須進宮,這一點,不大好。」

他平時說話做事,真是率性得不得了,什麼話都敢說,什麼事都敢做。這樣的人固然風流瀟洒,可也給人留下了難以信任的印象。唯獨此時說起宮事,竟是胸有成竹,雙眼神光閃閃:一望即知,心底是有分寸的。蕙娘心中,又驚又喜:權仲白要是真蠢成平時那個樣子,世子之位即使不是無望,也要費極大的精神……難怪,難怪良國公夫婦為他說了自己。看來,他其實也不是不懂,真正的要緊關節上,還是拎得很清楚的。

「我聽姑爺的。」她乾脆地說。「誥命么,虛的,能不進宮正好。宮中風雲詭譎,稍微一沾手,就很容易被卷進漩渦之中,眼下,我還沒心思攪和這樣的事。」

兩人自從成親以來,一向是你要往東,我要向西,就連房事,也都是爭著在上,現在忽然和氣說話,兩個人都有點不習慣。尤其是權仲白,一和蕙娘在一出,只覺得百般煩惱都咬上身來,忽然間,蕙娘倒什麼都聽他的了!

這人就是這麼賤,蕙娘要一開始就是這麼百依百順,權仲白即使再魏晉風流,也少不得是要肆意拿捏著她。宮中事有什麼好分說的?你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最好,什麼都不知道,宮裡的娘娘們也就不會爭先恐後來招攬你了。可蕙娘平時硬成那樣,現在忽然一軟,他熨帖之餘,也覺得蕙娘說得有理。宮中如今情勢微妙複雜,如是一般人,不知道比知道更好,可焦清蕙不管怎麼說,閣老府的承嗣女,格局能力應該都還是有的。有些事不告訴她,她自己亂猜亂辦,反而容易壞事。

「茲事體大。」思來想去,權仲白到底還是吐出一口氣,語氣里竟帶了幾分厭倦和疲憊,「就是家裡,也只有最核心的幾個人知道了一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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