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三十九章 馴你

綠松也有點犯膩味,現在她看姑爺,沒從前看得那麼高大全了。可勸慰姑娘的話,那也不能不說,「姑爺這也是心疼您么,您不也說了,他什麼都不懂,怕就是想著,您以後常常要這樣折騰著起來,也是心疼您……」

這說得也許還有點道理,蕙娘把權仲白的行動左右想了想,一時也難以下個定論:她一直覺得權仲白實在是真的很傻,若非一身超卓醫術,早就死無葬身之地。可話又說回來,出入宮禁這麼多年,他也沒惹過什麼麻煩。在那一群人精中進退自如,要真是傻,那也實在是說不過去了吧……

「他要真傻,固然是傻得該死。」她扶著腰,想到昨晚還是沒能成功地『在上頭』,真是罕見地把火氣都露在了面上,「可要是假傻,那就更是罪該萬死了!」

說完這話,也算是把鬱氣給發泄完了,蕙娘瞟了石英一眼,沒好氣地抬起了半邊眉毛,卻並不說話。

石英此時,倒是比綠松要從容一些了,她討好地為蕙娘掖了掖鬢角——剛才一通發作,金釵都給頓到了地下,碎了一地的珍珠,孔雀正蹲下身撿呢。「昨兒同桂皮一路走,倒是聽他說了些姑爺的事……您別動氣,姑爺這也是在山野間行走慣了,心直嘛……」

蕙娘神色稍霽,她瞥了綠松一眼,綠松頓時會意地合攏了東裡間的門扉。石英就在蕙娘腳邊坐了,不疾不徐地交待了起來。「您也知道,姑爺走到哪裡,都被當作天神一樣對待,從蘇杭到西安,只要一亮身份,當地豪門巨富爭相宴請不說,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,也都極樂於結交的。這些年來雖然走南闖北也吃了不少的苦頭,可其實要講究起來,比誰都能講究——畢竟是真的吃過見過……」

她瞥了蕙娘一眼,輕輕一咬牙,「要比咱們只是在京城打轉,是要強上一些的。」

她抬舉權仲白,那就是壓低了蕙娘,可蕙娘沒有不悅,她欣然一笑,「人家比我們強,我們也不至於沒有心胸去認,如不然,不成了又一個文娘了?」

石英和綠松交換了一個眼色,兩個人都偷偷地笑了,石英繼續說。「據他冷眼看著,少爺嘴巴刁。雖說淡口也愛,可最中意還是濃口,甚麼羊肉燉大烏、三絲魚翅、濃燉山雞鍋子,凡是濃香馥郁咸辣可口、入口即化的菜色,少爺雖然嘴上不誇,可往往能多吃上一碗飯……他還說了許多少爺日常起居的講究,我再慢慢說給您聽……」

蕙娘半合上眼,那張動人的俏臉上,焦躁、挫敗已經瞭然無痕,她又重新拾起了自己那超然的風度,唇角似翹非翹,隨著石英的講述,終於漸漸往上,綻開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笑花。

權仲白中午一坐下來就覺得不對勁。

立雪院沒有小廚房,焦清蕙要自己吃私房菜,就得在院子里先支了小爐子小鍋另做,這種紅泥小火爐,火力控制得不像大灶那麼便當,也就能隨意炒幾個家常菜罷了,真的要做功夫菜,一來場地不方便,二來動靜太大,同直接告狀,也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。有好幾次,立雪院里的這個廚娘,怕都是隨意取了大廚房送來的一道菜,再行加工而已。味兒雖然想來一定很不錯,但權仲白可也還能抵禦就中的誘惑。

可今天就不一樣了,八仙桌上多了一個小小的藥罐子,雖然還蓋著砂蓋,但已有一縷濃香傳出,好像一隻小手,一把就握緊了他的胃袋狠狠地擰動。權仲白忽然感到比平時更甚了幾倍的飢餓,他不禁咽了咽口水:就為了和焦清蕙鬥氣,他足足有半個多月沒能吃一頓好飯了。平時一出門,經常忙得飯都忘記吃,在宮中吃廊下食,那個味道還不如立雪院里的伙食。一個人飲食不安,精神就不能安定,如在外地,將就也就將就了,可偏偏這是在家,焦清蕙頓頓又都吃得那樣香……

焦清蕙見他坐了下來,便自己拿著一塊白布墊了手,將砂蓋打開,剎時間,整個西裡間都要為這一股幾乎有形有質的香氣給充滿了,權仲白就是閉著氣都不行,這馥郁濃烈的味兒實在是太霸道了,它簡直就是把自己擠進他的懷裡,霸道地用海參那略帶海腥氣的鮮香,同口外上好羊腿肉那特殊的甜香,配著海椒、花椒,還有一點子八角所散發出的嗆香所組合成的一股獨一無二的味兒,侵佔了權仲白的全副心神。——不誇張地說,這幾年來吃過的羊肉燉海參多了,可還沒有哪一道能像今天這一罐子一樣,令他實實在在、垂涎欲滴……

他猛地回過神來,不禁含恨瞪了焦清蕙一眼:桂皮這個死小子,嘴上沒個把門的,昨天肯定是賣了自己,指不定,該說不該說的,他全給說了……焦清蕙也實在是太咄咄逼人了,她難道就不知道服輸這兩個字怎麼寫?一計不成,再生一計,她這是一步一步,要把自己逼到牆角!

可他又卻還不甘心認輸:第一次較量,誰輸誰贏,實在有一錘定音的作用,這就不說了,就和這無關,他瞧見焦清蕙那顧盼自得的樣子,心裡還真就有一陣火氣,要發發不出來,要咽又咽不下去……

「真香。」蕙娘又感到一陣愉快,她笑得春風拂面,「姑爺也跟著嘗嘗?」

權仲白喉頭一陣滾動,他一扭頭,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委屈:這麼多天,天天都辛苦,在立雪院也和打仗一樣,就沒個鬆弛的時候,連一口飯都吃得不安心……

「你多吃點吧。」他到底還是沒有輕易讓步。

蕙娘點了點頭,她親手給自己盛了滿噹噹一碗海參,細吹細打,先吹了吹那絲絲縷縷的白煙,這才一口咬下去,潔白的牙齒一陷進大烏參中,頓時就帶出了一泓汁水,焦清蕙也就跟著發出了細細的、滿意的嘆息……

權神醫一個下午都不大高興,看病開方的速度也特別快:這麼幾天下來,能有資格鑽沙到前頭插隊的病號,多半都給看完了。他開始給那些沒權有錢,可以常在權家附近居住,隨他的行蹤遷移的病者扶脈,這一天竟給上百人號了脈,饒是他自幼練就的童子功,打磨的好筋骨,夕陽西下從診室里出來時,也是累得頭暈眼花。桂皮善解人意,上來給他捶背,權仲白肩膀一抖,卻把他給抖下去了。

「少爺您這又是怎麼了……」桂皮一點都不怕他,還笑嘻嘻地賣好呢。「今兒中午,連我都聞見那香味了,真正是饞蟲都給勾上來,您成天扶脈辛苦,這還不得吃得好點啊——」

權仲白瞪了他一眼,要數落他幾句,又沒有話口:蕙娘打探他的口味,那是做妻子的體貼他。難道他還能不許桂皮漏嘴?

可要說桂皮對兩夫妻在後院不出聲的戰爭一無所知,那也有幾分小瞧他了……這小子,古靈精怪的,雖然好用,可也特別喜歡給他添亂。

「平時懶得和你計較,」他索性也就擺起了主子的架子,「你倒是把自己當塊材料了,自作主張,興頭得很啊。」

桂皮立刻就軟了下來,他精靈就精靈在這裡:從來不和主子抬杠。

一句話都不為自己分辨,他就認下了這私傳消息、偏幫主母的指控,也一字不提自己的動機,只是殷勤地為權仲白出主意。「您都有好久沒上卧雲院用晚飯了,要不然——」

權仲白搖了搖頭,「這不妥當,也有失厚道。」

「那就出門……」桂皮看主子神色,他把話咽進肚子里去了,「快到飯點了,您還是早些進去吧,女兒家都愛聽好話,多和少夫人陪幾句好,想來,少夫人也不會為難您的。」

一頭說,他一頭就一溜煙地出了院子,權仲白哭笑不得,站在當地又想了想,也只好舉步進了內院。焦清蕙果然已經坐在飯桌邊上等著他了。

這一回,小藥罐不見了,桌上菜色一如既往,看著好,吃起來的味道卻是可想而知。權仲白游目四顧,他實在好奇得很——也是饞得厲害了,便多嘴問了一句,「海參你一個人全吃完了?」

「這哪能呢。」蕙娘一臉柔和的笑意,「我是從不吃隔頓菜的,姑爺又不吃,這可怎生是好呢?自然也就只有——」

她拉長了聲調,見權仲白已經露出了一臉愕然的心痛,才噗嗤一笑,「也就只有賞給綠松她們吃了嘛。」

綠松和石英、孔雀、雄黃這幾個服侍用飯的大丫頭,都給權仲白行禮,一個個紅光滿面、笑容可掬,「謝姑爺賞。」孔雀最捉狹,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兒。

權仲白自知失言,只好磨著牙,不說話。蕙娘雙手托腮,溫柔又深情地盯著他瞧,「姑爺怎麼不動筷子?」

今晚還好,似乎沒有特別菜色加餐,這沒油沒鹽的飯菜,吃起來也不算難熬。權仲白在心底嘆了口氣,一邊動筷子,一邊拖蕙娘下水,「你怎麼不吃?」

「石墨今晚給我做銀絲牛肉,」蕙娘一彎眼睛,「這是吃熱乎的菜,要冷了就不好吃了,可不是等姑爺回來,才趕著下鍋呢?」

正說著,石墨已經端著一盤子香飄萬里勾得人饞涎欲滴,紅白相間、軟嫩酥香的銀絲堆牛肉上了桌,最妙是油瀝得格外乾淨,看著一點都不犯膩乎。色、香之絕、之勾人,實在是言語難描。蕙娘還說呢,「這是春華樓鍾師傅的拿手菜,可鍾師傅吃了石墨的手藝,都誇說比他還強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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