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三十五章 逼人

蕙娘所料不差,『吾家規矩』這句話,雖然良國公講得並不太大聲,但傳得卻很快,還沒到中午呢,就已經傳到了大少夫人林氏的耳朵里。

「跟著您進門也有十多年了。」大少夫人身邊最當紅的福笀嫂,看起來就和主子一樣,都有一張和氣的圓臉,說起話來輕聲細語,帶有京中婦人慣有的清高味兒。「還真沒聽說過這個規矩,就是前頭四叔續弦,在元配跟前,聽說也是行的妾禮……」

「四叔?那都分家出去多久了。」大少夫人笑了笑,「分家出去,自己就有自己的規矩,早上祭拜的時候,娘是跟著過去的,她不說話,可見這規矩,沒準還就是真的。」

「這可就說不準了。」福笀嫂子也是大少夫人的陪嫁丫頭出身,說起話來就沒那麼多顧忌。「夫人為了抬舉那位,也實在是花了不少心思,連宮中都特地賣了面子打了招呼……」

「不下這麼多工夫,焦家那朵金牡丹也沒那麼容易花落權家。」大少夫人似乎還是不以為意,「其實,也就是看在她心高氣傲的份上,大傢伙哄她高興唄。再怎麼樣,她也還是繼室。難道行個姐妹禮,前頭那位就不在了,她就是元配了?這要是在一族人跟前行的禮,還能管用點兒。就那麼零星幾個人看著,也沒多大意思。」

福笀嫂有點發急了,「您說的倒的確都是正理。」

她直起腰,瞥了門帘一眼,見門帘處安安靜靜的,半點動靜都沒有,便壓低了聲音。「可您也不能老這麼不當一回事,這人還沒進門呢,我們就沒站腳的地兒了。嫁妝能裝了兩三個院子,還要送些到香山那邊去才放得下。陪嫁的下人,喝,可要比文成公主和藩帶的人更多呢!她家雖沒爵位,可祖父足足紅了三十多年長盛不衰,宮中又給面子,直接就賞穿了三品的衣服……您可也長點心呀您,三品那是什麼身份?咱們家大少爺成親的時候,穿的都還不是三品的衣服……」

豪門貴族,等級森嚴,穿什麼用什麼,嚴格說來就是平時也都有講究,只是如今誰也管不得那麼多,就是個商人婦,也都能穿龍穿鳳的了,豪門世族穿著違制,只要不太過分,根本就不在話下。可成親時就不一樣了,是什麼身份,就用什麼儀仗。大少爺娶親的時候年紀不大,還沒封世子,大少夫人是按他身上慣例恩蔭的六品武職給娶過門的。別說穿戴,就是那頂鳳冠,都沒法和二少夫人的比。這就都不多說了,反正焦家人有的是錢,天下誰不知道?可至要緊的:良國公年已屆花甲,按說,這幾年怎麼都該請封世子了,可這件事就硬是擱著沒辦。宮中雖然沒有直接封賞二少爺,但就是這樣,才最耐人尋味:三品儀仗,那是國公世子的品級了……

「我知道你的意思。」大少夫人也有點無奈,更多的還是感動:自己陪嫁雖多,可會這麼掏心挖肺幫著考慮的,也只有小福笀,再有自己身邊幾個貼心的大丫環了。她輕輕嘆了口氣,幽怨地望了門帘一眼,終究是將心裡話吐出了一星半點。「其實你這擔心的,都不是什麼大事……真正這事兒壞在哪了,你是還沒看明白。」

福笀嫂眨了眨眼,她有些迷糊了,「就我說的這些,難道還不夠壞呀……」

大少夫人嘆了口氣,她拈起一枚新下來的櫻桃,慢慢地放進了口中。「這都算什麼呀——也是,你今早怕都沒到我跟前來——還沒見著新娘子吧?」

見福笀嫂搖了搖頭,大少夫人又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一點兒,近乎耳語,「才頭天成親呢,就折騰得眼圈都黑了,二弟脖子上也有一塊紅腫,勉強拿粉給遮住的。聽立雪院里傳出來的消息,蠟燭是足足亮了一夜……你說著二弟也是的!沒成親的時候鬧得那麼厲害,跑到廣州去不說,險些還想出海。和個貞潔烈女似的,就差沒有抹脖子上吊吞葯跳井。這怎麼搞的,第一夜就鬧得這麼厲害。我看她進門的時候,腳步要沉重得多了……一看就知道,準是被折騰了一個晚上!」

「這……」福笀嫂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氣,「您也知道,這當新婦的事兒多,二少爺性子又彆扭,沒準兩人是折騰了一個晚上……可……可沒……」

「我看著可不像。」大少夫人撇了撇嘴,「兩個人又是晚起,又是喊餓的……二弟看她臉色不好,還特地要了一盤點心來。恐怕是久曠遇甘霖,心一下被收服了去,那也是難說的事。」

她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,見福笀嫂果然愣怔得話都說不出了,心裡多少有些寬慰:好歹,這心裡頭的事,還有人能幫著分擔分擔,為她著急著急。

「算啦。」大少夫人反過來寬慰福笀嫂。「見步行步,就看她怎麼出招了。咱們也無謂和她爭。」

她凄然一笑,圓臉上永遠含著的喜氣早已經不見了蹤影。「就是要倒,那也是咱們自己往下倒的不是?」

福笀嫂眼圈兒立刻就紅了,她再看一眼門帘,回望著大少夫人,口唇微微蠕動,過了一會,才一咬牙,「主子,這話也就是我才能和您說了,要二少爺還和從前一樣,那我也不說這話……」

「我知道你的意思。」大少夫人擺了擺手,「可……」

她沒和福笀嫂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,而是將她打發走了。「也快到擺宴的時辰,你到花廳里看著去,要有什麼事,就立刻打發人回來喊我。」

福笀嫂輕輕地應了一聲,她撩起帘子,恭順地退出屋去,順帶就把帘子給撩在了門上。大少夫人一路目送她出去,也就沖兩邊洞開的門扇中,一眼望見了西首間的大少爺。

卧雲院地方不小,她本想把東廂收拾出來,給丈夫做書房的,可權伯紅連西次間都不要,偏偏就選了靠近堂屋的西首間,這些年來,大少夫人在東裡間發落家務,日常起居一眼望出去,就能望見丈夫在西裡間薄紗屏風後頭,半露出身影來,不是伏案讀書,就是揮毫作畫……就是心裡再煩難,只要一見著丈夫的背影,她就有了著落,也沒那麼糟心了。

可今天卻不一樣了,望見權伯紅烏鴉鴉的頭頂,大少夫人心底就像是被一隻爪子撓著一樣,又癢又痛,鬧騰得她坐都坐不住了。猶豫再三,還是輕輕地走進西首間,站在屏風邊上,「也該換衣服了,二弟不喝酒,你中午少不得又要多喝幾鐘的,穿得厚實些,免得冒了風著涼。」

權伯紅肩膀一動,筆下的荷花瓣就畫得歪了,大少夫人越過他肩膀看見,不禁惋惜地哎呀了一聲,她很內疚,「是我嚇著你了。」

「沒有的事,」權伯紅笑了。「你也知道我,一用心就兩耳不聞窗外事的——小福笀走了?」

福笀嫂嫁人都十年了,大少爺喊她,還和喊當年那個總角之年的小丫頭一樣,好像她也還是大少夫人身邊的小丫頭,而不是府內說得上話的管事媳婦。

「今天家裡有喜事,哪裡都離不開人的。」大少夫人說。「我剛打發她先過去了,我們也該早點過去,免得娘一個人忙不過來。」

她猶豫了一下,卻沒有拔腳動彈,換下家常衣服,而是彎下腰來,從後頭輕輕地抱住了丈夫的腰,把臉埋到他肩上,多少有些委屈地咕噥了幾聲。權伯紅反過手來,輕輕地拍著她腰側。「怎麼?小福笀又找你叨咕什麼了?」

大少夫人搖了搖頭,她眼圈兒有點發熱:權伯紅雖說才具並不特出,但為人也算能幹,家裡交辦的事情,從來沒出過什麼紕漏……可惜夫妻兩個命都不好,攤上了這各有妖孽的三個弟弟不說,夫妻兩人感情雖好,十多年來膝下猶虛,這一點才是最要命的。眼看權伯紅明年就三十五了,雖說良國公也是三十歲上才有的長子,但那是他年輕時候南征北戰,多少耽誤了些。大房這個情況,哪裡還用顧忌二少夫人?根本自己就要倒了……

她深深地嘆了口氣,正要說話,權伯紅忽然推了推她。大少夫人一抬頭,立刻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子——「這個玻璃窗,雖然是亮堂多了,可也真不方便!」

權仲白才進院子,就撞見大哥大嫂親昵,他有點不好意思,住了腳沒往裡走,可不多會,大少夫人自己迎了出來。「難得午飯前一兩個時辰的空當,你不在屋裡好好歇著,倒四處亂逛做什麼!」

一邊說,一邊已經將權仲白拉進屋內,「巫山,上茶來!」

權伯紅也丟了筆,讓弟弟在書案前添了一把椅子,權仲白就著大哥的手看了一眼,不禁贊道,「大哥的筆意是越來越出塵了。」

「什麼出塵不出塵,我是一身畫債。」權伯紅臉上放光,口氣卻很淡然,「你也知道,現在要尋一副唐解元的畫不容易,年前我從四叔那裡淘換了一副來,這幾個月,他見天問我要回禮呢。偏這幾個月又忙不是?有點意興我就趕快畫,沒想到被你大嫂打擾,這一幅又畫壞了。」

他一邊說,大丫頭巫山一邊就端了三杯茶來,大少夫人親自給權仲白端了一杯,「知道你愛喝碧螺春,我和中冕說了,讓他在江南物色一些。這是剛送到的明前,你嘗著喜歡不喜歡?」

「嘗著是挺好。」權仲白對大哥大嫂是一點都沒有架子,他喝了一口茶,便把杯子一放,伸手去拿大少夫人的手腕,「我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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