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玉葉逢江草,凌波橫塘路 第三十四章 高手

一般的名門世族,家族成員過百,那是隨隨便便的事。即使以每人選一套扇套、荷包,大小荷包湊足四喜,那也是相當龐大的工作量了。尤其蕙娘情況,眾所同知,從出孝到過門,不過一年多一點兒,她又不以綉活出名,這若干套綉工精美龍紋風采的活計,有多少是親自手制,多少是下人代工,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。權雨娘這一問,問得是有點捉狹了。

權夫人想到女兒曾不服氣地說了一句,「她是有多好,要這樣費力巴哈地娶進門」,也有些無奈:這個鬼靈精,當時說那一句話,連自己都未曾留心,想不到一年多以後,她還心心念念,要試試新嫂子的底……

蕙娘微微一笑,忍著一陣又一陣的眩暈正要說話,大少夫人已經把話口接過去了,她略帶嗔怪地說了一聲,「雨娘,你自己功課不好,也不多用心,反而還有理了呀。當著這麼多人的面,是請教你嫂子的時候嗎?」

本來瑞雨身邊那些堂少爺堂姑娘們,已經有幾分蠢蠢欲動,似乎大有介面打趣蕙娘的意思,被大少夫人這麼一說,竟全都偃旗自鼓。瑞雨眼珠子一轉,半是不服氣,半是硬撐場子,「就是一句話嘛,大嫂盡欺負人……我眼界淺,看見了好就問一聲唄。」

她嘴一扁,泫然欲泣,還要再說什麼。太夫人看她一眼,己道,「哪有你這麼嬌的,大嫂說你一句,你還故意裝起委屈來。」

祖母訓話,一干人誰也不敢插嘴,瑞雨忙起身低頭聽訓。「是,孫女兒知錯了。」

蕙娘這時,就是再說好話也都無用了,她索性不發一語確實也是餓得有些暈眩了,權仲白看了她一眼,忽然道,「今兒祖母這裡居然沒有點心。」

「一大清早的,誰吃這個。」太夫人對權仲白的態度顯然要緩和多了,責怪里明自透了喜愛。「就數你事多。」

說著,自然早有垂髫小鬟上前,奉上一盤子形形口各式點心。權仲白選了兩樣,又一指蕙娘,令丫頭捧到她跟前由她挑選,他理直氣壯,「昨兒折騰了一天,今早起得晚了,飯也來不及吃……」

一屋子人都樂了,太夫人噗嗤一笑,情緒最外放。權夫人眉眼彎彎,打趣地用手點了點小夫妻,其餘小輩,沒成親的紅著臉暗笑,蕙娘幾乎閉目呻|吟出來:似權仲白這樣,能如此不把場合放在眼裡的人,在豪門世族裡,著實也有幾分少見了。

這種事肯定是越描越黑,再說,以權仲白婚前如此反對續弦的態度來說,甚至也不失為一件好事……畢竟,一個不得丈夫歡心的女人,不論其出身如何,在深宅大院,都是很難立住腳跟的。蕙娘輕輕地拈起了一塊糖糕,搭著茶吃了,只覺得茶湯入胃,彷彿一個熨斗,連心底都熨得微暖。權夫人才開口數落權仲白,「就晚一會也無妨,早飯還是要吃的——」

良國公咳嗽了一聲,打斷了妻子的話,他也有點被逗樂了。同在祠堂里的冷淡威嚴相比,語氣暖和了不少。「前些年你家室空虛,自己四處亂跑,天南海北,天下也沒有多少你沒去過的地方。現在成親,是有小家的人了,就不能再同從前一樣著三不著兩的,還和個孩子似的!」

他在這個家裡,顯然擁有無上威嚴,一旦開口,立刻全場肅靜,連自己兩個兄弟都挺直了腰桿。蕙娘用眼角餘光去看權仲白——他倒是似乎還沒覺出氣氛的變化,依然隨隨便便地坐在那裡,同身一派慵懶,竟是連自己親爹的面子都不給……

「就好比去年。」良國公瞪了權仲白一眼,終究還是沒說什麼,他續道,「忽然就離京整整一年,你就是對得起家裡人,難道對得起皇上?今番回京,兩年內你別想再出去了,即使離京,也只能在去些腳程近的地方,一天之內,必須能趕得回來!」

有個天子近人,固然是權家之幸。朝中幾次風雲變化,要不是權仲白的特殊身份,在蕙娘看來,權家有好幾次恐怕是沒那麼容易過關的。但當著一家人的面這樣訓話,背後的用意,透露出的蛛絲馬跡,她就能咂摸出幾重文章來。第一,良國公對這個兒子,約束力恐怕不是那樣強。要當著一大家子的面這樣說他,多少也有點逼他認賬的意思。第二么,只怕在權家這一代里,權仲白是自然而然,就佔據了一個相當特殊的位置,在長輩跟前,他是很有特權的,就是良國公端出父親身份來,都沒法令他畢恭畢敬的話,只怕其餘長輩,自然是只有順著毛摸的道理了……

這也給她提供了一個上好的機會,清蕙借著吃茶的機會,輕輕地往對面瞥了一眼——除去長子伯紅、大少夫人林氏坐在權仲白上手,她不好探看之外,權叔墨、權季青正巧都在她對面落座。想要摸情這兩位少爺對二哥真正的看法,此正其時也:這四個已經成年的兒子中,也就是權仲白受到的關心最多了……

在所有人都注意長輩的時候,一個人是很難把面上表情,約束得天衣無縫的。譬如權叔墨,雙眼神光閃閃,雖然還不至於把不以為然放到面上,可從他眼角眉梢來看,明顯是有些不服氣,也有些羨慕的……倒是權季青,面色沉靜逾恆,甚至還察覺到了她的眼神,蕙娘再次飛去一眼時,他對她微微一笑,態度友善中帶了一絲狡黠的會意,就這一眼,蕙娘心底明自了:這個權季青,對花廳里的暗潮洶湧,心底恐怕是門兒清……

她不再四處打量了,而是專心地望著自己的腳尖:初來乍到,在長輩跟前,還沒有她說話的份兒。

良國公的訓話也到了尾聲,「這一陣,也不要往香山去了,就要去,也帶上你媳婦一塊。從今以後,很多毛病,你自己能改的都改了,我也就少為你操點心!」

這末尾一句,終於是透出了一點滄桑:看來,良國公雖然看著嚴厲,但心底也並不是不疼兒子。

權仲白看著顯然有點不樂意,但他總算還知道不和父親頂嘴,究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,再說,良國公要求得也不非分……他點了點頭,「就按您說的辦。」

太夫人和權夫人對視一眼,雖說表情沒什麼變化,可兩個長輩的肩膀都鬆弛了下來,權夫人喜孜孜地打圓場,「好啦,這都鬧騰了多久了,既然你們昨晚折騰得太晚,這會就快回去歇著吧。」

她到底還是打趣了新人,權瑞雨噗嗤一聲,悶笑得不可收拾。權夫人嗔怪地白了她一眼,又道,「一會中午下午親戚們過來了,還有你們忙的呢。」

於是眾人各自回去,蕙娘才一進屋就倦得不得了,她責問綠松,「我那張椅子怎麼沒帶來?」

自雨堂的一張椅子,自然都是有來頭的,不說用料名貴,就只說那弧形長擱腳,就要比一般躺椅更舒服得多,文娘每次過來,都喜歡在上頭貓著,這會她不想上床,自然而然,就惦記起了自己的愛椅。她也顧不得權仲白了,自己先癱到炕上去,幾個丫鬟頓時圍過來了,又是換衣服,又是重勻脂粉,石英端了一個五彩小蓋碗,「快先填填肚子。」

蕙娘接過了,卻不就吃,而是掃了石墨一眼,石墨忙道,「因過了早飯時分,原來那些東西,怕少夫人不入口。小廚房又只夫人那裡有設,夫人在擁晴院,我們也不敢隨意滋擾擁晴院里的姐妹們。這是奴婢自己燉的銀耳,您先填一填,一會到了中飯時分再吃正餐,倒更妥當些。」

聽說是她自己燉的,蕙娘便下了調羹,綠松一邊為她脫了繡鞋,輕輕地給她捏腳,一邊細聲道,「您的貴妃椅是陪來了,可這屋裡地方小,還不知在哪收著呢。改日再慢慢地尋吧……」

又見蕙娘腰肢僵硬,便說,「讓螢石給您捏捏腰吧?」

螢石在自雨堂里,就專管著陪蕙娘練武喂招,因怕蕙娘使錯勁兒,傷了筋骨,她是特地學過一手好松骨工夫的。

蕙娘半合著眼,意態慵懶似睡非睡的,似乎根本沒聽見綠松的說話,過了一會,才輕輕地點了點頭,綠松便沖石英一點頭,石英自然退出了屋子,她這才一邊給蕙娘捏腳,一邊又用眼神令人給她蓋了一層薄薄的漳絨毯子……

這麼一番舉動,倒把權仲白比成了個外人,因為他對丫頭們近身顯然很有排斥,這群人精自也不會自討沒趣,除了石墨也遞給他一鍾銀耳之外,一屋子人忙進忙出,竟沒有誰搭理他的。權神醫在自己屋裡,反而倒有些不自在起來,他往桌邊一坐,想要說話呢,綠松已經瞥來一眼,又看了看似乎已經迷糊過去的蕙娘。

雖說看不慣蕙娘的嬌貴做派,可人家會這麼累,也是因為他折騰得不是?他越發有些不好意思了,坐了一會,便起身道,「我去南邊炕上歇一會。」

一邊說,一邊信步出門,青色身影,也不知踱去哪兒的『南邊炕上』了。

等他出了院子,蕙娘也就慢慢地睜開眼,她似笑非笑,「今兒個,你都見著了吧?」

因要送活計,綠松也去了擁晴院,到得可能還比他們夫妻更早。雖然未能在蕙娘身邊服侍,但人在廳內,該看到的熱鬧,只怕沒有少看。

「見著了。」綠松拿起碗來,徐徐地給蕙娘調銀耳羹。「都不簡單那。」

「大家大族,都是這樣。還以為都是我們家,人口簡單,就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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